一句煞风情的唐突言语,让原本挺有风花雪月的约见,顿时就沾上了铜臭味。
好在少女并未懊恼,反而也像早有准备,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只金手镯。
“喏。”
苏渺渺摊开手掌,将金手镯递来。
吴敌有些意外,看着她道:“我是说过可以取银饰当报酬,怎么这次换成金的了?”
苏渺渺说道:“这是大哥给我寄来的春节礼,反正平时待在家里我也用不着。”
“你放心,镯子是一对,我只要把另一只戴着,就不会有人怀疑我将其送人。”
说着她举起左臂,挂在白皙手腕上的金色镯子晃了晃。
吴敌点头笑道:“算是学机灵了点。”
一桩见不得光的私下交易,算是圆满达成。
少女得到新的故事册子,雀跃地蹦跶了两下,好像这种寻常的民俗故事,是比金子还贵重的宝物。
吴敌看在眼里,心照不宣。
去年一次外出跑腿,返回府邸途中,他在街角撞见孤零零的苏家二小姐,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当时吴敌上去表明家丁身份,循循善诱了半晌,才知她是在家里闷得慌,就自己偷溜出来,想去凑花灯节的热闹,结果迷了路不知如何返家。
吴敌听了之后,当即笑着表示小姐不怕,我能带你回去,而且保证不让府内任何人察觉,更不会因今日事对你责怪。
于是,迷途小鹿似的苏渺渺任他牵着,一同走回苏府。等到苏渺渺擦干眼泪,才发现果然回到了熟悉的宅院,眼前就是自己的闺房。
而还在门外静候的婢女,对她的去而复返居然毫无察觉。
那天,两人还约定了一桩长远交易——
是由吴敌提出,可以给长久宅居家中的苏渺渺带来她情有独钟、却又难登大雅之堂的民俗与游记,以此换取一点辛苦报酬。
吴敌将金镯子抛了一下,快速收入兜内。
尽管作为一篇故事的报酬,未免有点货次价高,但他收的心安理得。
也亏苏家老夫人对孙女看管太严,一点俗物都不让沾,否则也做不成这桩白给的小买卖。
吴敌想起某件事,问道:“小姐,最近你体寒的病症有没复发。”
苏渺渺说道:“前些天奶奶给了我一枚暖玉,让我贴身佩戴,说是重金向山上仙师求来的物件。我戴上之后果然见效,不然总是捧着炉子,怪难受的。”
吴敌嗯了一声,重新站起来:“天气冷,在外面不宜待太久,该回去了。”
说着他转身准备离开,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又传来少女轻柔声音:
“听说爹与大哥年后就回来,到时候府内戒备森严……吴敌,可能咱们就不好见面了。”
闻言,吴敌哦了一声。
“那就不见吧,那本书记得看完就烧掉。”
少女轻咬嘴唇,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离去。
吴敌有些无奈,只得重新转过来对她道:“若还想做买卖,在老地方丢纸飞机就行,至于躲避府内看管的耳目……总之不用担心,我来应付就是。”
苏渺渺眸子一亮,用力点头,道了句一言为定啊,这才兴冲冲转身跑远。
“还有,吴敌——”
等少女身影即将消失在廊道时,忽又一个转身,冲这边叫道:“之前就说好的,没人的时候要用名字叫我——苏、渺、渺!”
其实吴敌已经先一步越墙返回,听见那头传来的声音,无动于衷。
又不是第一次当年轻人,少女心底里那点若有若无的萌芽,他怎会不知道。
尤其是,自己长得还不算差——
吴敌淡定地用手摸了摸脸颊。
只是既然选择了在苏府当一名“普通家丁”,那主仆两人之间的小买卖,就真的只是单纯的买卖,不会再有别的。
门不当户不对的关系,向来没有好下场。深闺少女懵懂,活了几辈子的人总该清楚。
“嗨!你这走路不长眼的,往谁身上撞呢。”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吴敌微微一愣,想着又是哪个来寻自己晦气。
转身看去,却见远处有个苏府婢女被推倒在地。
“哎哟,这不是二少爷的贴身丫鬟嘛。”
廊道内,两名年长婢女满脸讥笑,居高临下盯着那个被她们推搡倒地的娇弱少女。
那少女与苏渺渺年纪相仿,却更瘦小些。吴敌也认得,是服侍苏家二少爷的婢女紫菀。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她一身衣裳破烂,狼狈不堪。
“我、我……少爷、少爷他……”
“话都说不清,难道主子是残废,你也变哑巴了?”
“瞧她这破烂样子,简直败坏门风,回头咱要让管事知道,保管修理你一顿。”
两名年长婢女的谩骂声仍不绝于耳,连吴敌也眉头微皱。
那紫菀作为苏家二少爷的贴身婢女,原本比她们这些普通婢女高出一头。但看这两位有恃无恐,显然这种事情已不是初次发生。
只是对这类腌臜事,吴敌早就见怪不怪,固然没有掺和的意思。
“二少爷……他、他着火了。”
紫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颤声叫道。
闻言,原本打算离去的吴敌,悄然收住脚步。
那两名年长的婢女也是一愣,随后却放声大笑。
“哈哈哈天大的笑话,你当人是蜡烛,还能点燃不成?”
“我看呀,是你这丫头自己打翻了灯油,把二少爷烧伤了吧。”
“不是我,不是我,二少爷他、他自己着火了,但我……我扑不灭。”
紫菀不断摆手辩解,只是两名年长婢女依旧撇嘴冷笑,显然并不相信。
“什么二少爷呢,如今还有谁这么叫那个残废。”
“就是,况且那二少爷就是个私生子身份,谁人不知?”
“一个见不得光的残废窝囊,以前还能当你这贱丫头的半个靠山,如今也配?我呸!”
兴许谩骂犹未满足,其中一名婢女便顺势抬手,想给那碍眼的丫头甩一巴掌。
然而她手掌刚刚抬起,一个人影就突然出现,挡在了婢女紫菀面前。
“走你。”
吴敌轻喝一声,冲她们打了个响指。
那两名年长婢女面色转为漠然,相互对视一眼,就这么浑浑噩噩转身离去。
吴敌转身面向婢女紫菀,问道:“二少爷什么情况,讲清楚点。”
紫菀表情诧异,却还是马上答道:“今、今晚老夫人派人送来一幅匾额,说是挂在二少爷屋门上图吉利,祝愿少爷早日康复。”
说到这,她不禁微微一顿。其实真实原因,不过是老夫人嫌那匾额的题字不够大气,搁门上看着碍眼,管事丁福才转手送来的。
“我就想到榻边告诉二少爷,让他知道这件事,想来他也会高兴。”
“结果却发现二少爷身体滚烫,皮肤就像……就像烧红的铁锭一般。”
她下意识用手掩嘴,充满泪水的眼里亦饱含悔恨。
“我当时慌了神,想拿冷水给少爷降温,谁知、谁知水洒在少爷身上,居然让他整个人烧了起来。”
吴敌眉头越皱越紧,瞧了眼她手上烧伤与破烂衣袖,开口道:
“于是你打算徒手替他扑灭火势,结果无济于事?”
婢女紫菀悲痛不已,使劲点头。
怪事了……
吴敌心里嘀咕。几辈子活下来,见识真不算少,在他眼里还算怪事的,那多半不是一般奇怪。
这也是方才他改变主意,跑来掺和的原因。如果置之不理,或许会有危险。
“求你了!”婢女紫菀突然抓住吴敌手臂,嘶声哀求:“快去救救二少爷!”
若真烧这么久,早成炭灰了吧。
吴敌腹诽一句,同时扶着她站稳,简单交代道:
“你去找管事禀告,要人来帮忙,我先去二少爷那边。”
说完他大步迈出,往主人院落走去。
其实在吴敌看来,这座苏府家主的几名儿女,都挺有点意思。
就比如这二少爷苏大成,与天生至阴体质的苏渺渺相反,据说苏大成乃是天生纯阳之体。
而且不但没招来病害,反而自幼体魄远超常人,甚至被一位曾来苏府做客的当朝大学士断言身负“龙虎之相”,堪为武道一途奇才。
以吴敌的阅历看来,此言确实不假。
苏大成年少时,武学天赋就展现无遗,假以时日,有望成就沙场万人敌。
或是投身世外仙门,走那武道登高修行路,亦是前途无量。
所以苏大成昔年即便顶着私生子身份,却能凭一份惊人天资,让家主苏肃对其寄予厚望,府内也无人敢表露不敬。
只是天不遂人愿,自从这位家主次子在某次练功时出了大岔子,就落了个残废下场。
这五年来,苏大成始终昏迷在床,让家主对其彻底死心。至于那位老夫人,本来就将这孙子的存在视为家门不幸,如今在只剩婢女紫菀,还久久照料于卧榻旁。
……
与那座略为偏僻的小院尚有段距离,吴敌就突然心神紧绷。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朝自己扑面而来,并不太强烈,却好像羊群里头冲出来一头莽驴,尤为扎眼。
察觉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息来源,正是苏家二少爷的宅院,吴敌不禁犹豫起来。
起初不过是好奇,才想来一探究竟,如果真有什么意外或者麻烦,吴敌是坚决不会自告奋勇趟火坑的,否则也不会栖身在此。
去?还是不去?
短暂迟疑后,吴敌毅然继续向宅院走去。
若真有什么危险,也要提早发现,更要提早打算,也免得日常梦多。
自己虽然修行不济,好歹也是个半吊子修士,真遇上麻烦了,躲总躲得起吧。
但是吴敌刚入院门,便开始后悔。
眼前景象,已是一片火海。
房屋燃烧,火光冲天,不断传来劈啪声响与建筑倒塌的闷声。在那门框上面,还挂着一幅红底金漆匾额,上有书写“五福临门”四个大字。
吴敌马上想起先前婢女紫菀所言,果然是今晚自己带回来的那块匾额。
但吴敌的注意力已不在那匾额上,因为他骇然发现,这所宅院居然彻底与外界产生隔绝,成为类似封闭的小天地。
难怪院内火光冲天,在外面却不知所觉,否则何须婢女紫菀到处叫唤,苏府上下早已轰动。
与此同时,方才他就觉察到的那股气息,愈发明显且强烈起来,仿佛由一轮初升太阳进化成晌午烈日。
逃!
吴敌当机立断,撒腿就要往外跑。
“轰隆”
下一刻,院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几近焚毁的楼房又被彻底掀翻屋顶,裹挟着刺眼火光冲天而起。
一道浑身欲火的人影,走火海中缓步走出。
那人每走一步,身上火焰都会褪去一分,彻底熄灭时,露出了一张年轻俊朗的男性面孔,即使此刻衣衫褴褛,依旧气貌惊人。
“苏家……苏大成……”
“没想到,我还有重生的机会。”
“很好!很好!上面的人,既然胆敢阻扰我渡劫,他日定要尔等百倍奉还!”
那人起初表情茫然,低头轻声沉吟,又逐渐变得无比坚定。
等到抬起头后,那人看向角落某处。
吴敌从倒塌的墙壁下挣扎翻身,用力捂着胸口,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
他娘的,就不该来趟这趟浑水。这下可好,没事给自己找事。
还没缓过神来,吴敌又身躯一震,只见对面那人正朝自己走来。
卧槽这气势!
哪怕自己的前前世都望尘莫及!
而且看这架势,八成来者不善啊!
打?自己一个半吊子修士,打个屁呢。
逃?眼下正是对方的主场,逃得掉吗。
正当吴敌进退维谷,天人交战之际,一个试探性的声音传了过来。
“吴敌?”
吴敌怔了一下,惊异看向对面那个年轻男子。
“吴敌……班长,真的是你?”
走出火海的苏大成,脸上露出惊喜笑容,双手抓住吴敌肩膀,激动万分道:
“班长啊,我可老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