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
“没错,就是我们的梦境。”
苏大成解释道:“有一个说法是,那些被我们逐渐淡忘的记忆,其实仍旧潜藏在脑海的某个角落,只要某个时刻不经意间再次接触到,深层的记忆就会自然浮出水面。”
“于是就如你说的,可以在梦境中回想起遗忘的事情。”吴敌若有所思道,“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但我如何保证能梦到自己忘记的事,而且还是我想知道的那件事?”
好巧不巧的是,自己昨天才刚刚梦回高中时光。
但做梦这个方法实在太过碰运气,天知道下次再梦到同样的内容,又会是何年马月。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大成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耸了耸肩,“班长,这法子靠不靠谱,我也没试过,只是以前从旁人只言片语的闲聊中听来的。毕竟我一个武道士,从来不会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
吴敌用手掌摩挲着下巴,却在细细思索这其中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总算知晓了一个明确的法子,只要找回同学们的名字,就能和对方取得沟通。这比起毫无线索地瞎转可要实际太多了。
“哎,班长不必太过挂心,反正来日方长嘛。”
苏大成摆了摆手,神采奕奕地道:“在这穷乡僻壤里连个上台面的道友都找不到,幸亏还能遇见班长,否则我可要无聊坏了。”
“不如趁此机会,咱们来交流一下修行的心得体会如何。恰好方才我有感而发,悟出一套别开生面的拳法路数,希望能以班长的眼界评点一二,查漏补缺。”
接连便是一连串难懂的话,什么“拳开天外”,什么“逆天”之类的,吴敌听了就有些发昏,找了个借口就脱身而去。
摆脱苏大成以后,吴敌便快步走往工堂,那边是平时由管事牵头听候主家吩咐,给家丁婢女们分配杂务的地方。
眼下还在新春时候,热闹日子没有过去,按往年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果然吴敌还没走进工堂,便见到老管事丁福领着一众伙计,朝这边涌来。
每个人身上都扛着大堆破烂,看起来像是要搬迁似的。
“吴敌,你丫的死哪去了。”
嗯,还是如此耳熟的腔调。
吴敌暗自发笑,在管事丁福走近之前,便以符合家丁身份的规矩躬身行礼:“管事大人,方才二少爷找我帮忙,这不刚忙完,我就赶来了。”
“又是二少爷……”
管事丁福闻言脱口而出,又赶紧把话咽回去。
丁福有些后怕地倒吸了口凉气,语气随之缓和了许多:“唔,二少爷的事确实也是要紧事,既然那边已经忙完,就快来这边接着干。”
“得嘞。”吴敌笑着应答道。抬眼看见丁福双手捧着一块满是灰尘的匾额,不由得一愣,“管事大人,您手上拿的是?”
“赶紧接着,抱得老子腰痛。”丁福直接将匾额塞到他手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老腰抱怨道,“前夜二少爷居住的宅院失火,今个要赶着将废墟清理干净,真是折腾人。”
吴敌用手抹去牌匾中间的灰尘,露出“五福临门”四个大字。
他默然片刻,对丁福说道:“那这匾额怎么处置?”
“还能怎样,拿出去丢了,看着就晦气。”丁福嫌弃地朝他甩甩手,“先前吩咐你小子去定制这匾额,也不知找哪个扫把星写的,还好没挂到老太太的宅院里,否则那边失火了,你这贱命就等着煲汤吧!”
“吴敌,这可是你小子的过失,红包钱得扣掉,今年的月钱也减半!”
说完这些,丁福便撇下他,吆喝其余伙计继续干活,自己躲到了附近乘凉的亭子里。
吴敌抱着匾额走到无人的拐角处,低头端详着上面的字迹。
记得苏大成曾说过,他能够顺利重生,也有这匾额的功劳,使他平添了一份至关紧要的气运。
但吴敌这次再仔细查看,却不见匾额上有丝毫灵气蕴藏。
他起初怀疑这或许是某种法器。但若真是法器,即便在被使用过后内蕴灵气耗竭,也肯定还会留下不少蛛丝马迹,不可能让他找不到半点异样。
吴敌略作思忖,便去取了块宽大的麻布,将匾额洗干净后包裹起来。
然后他背上扁平的包裹出门,途中几次刻意绕开府内的人员,从后门溜出了苏府。
走到街上,吴敌轻车熟路地穿过闹市,又转入了狭小的巷子里头,几乎穿过了整片巷弄后,终于在胡同深处的一间平宅门前停下。
屋子的门敞开着,吴敌抬头看了眼框上悬挂的招牌。
“巷里书铺”
左右还有一副简短的对联,分别是“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吴敌扯了扯身上的包袱,迈步跨入门内。
“有人在吗。”
刚进门,他就习惯性地喊了一嗓子。
正对门口的柜台后面,此刻正趴着一名男子,听到声音后,原本在打盹的男子立即从台面上弹起,仓促地整理着妆容,往这边看来。
“哟,这不是吴老哥吗。”
那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一身灰色旧布衫,头戴四方帽,见吴敌从外面走进来,便站起身招呼道。
吴敌随意打量了一下厅内,靠着墙壁处堆满了书架,书籍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上面,此外的陈设除了数张桌椅,就只有灰布衫男子打盹的柜台。
“吴老哥,数日不见如隔千秋啊!”布衫男子热情地迎上来,主动拉开椅子请吴敌坐下,又边泡茶边堆着笑道,“怎么样吴老哥,年前本掌柜亲自书写的那块匾额,可还中看?”
吴敌看了眼他双手递来的劣茶,没有吭声,从布包中取出那块牌匾,拍在桌面上。
吴敌用手按住被烧得发黑的匾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匾额真是你自己撰写的?”
布衫男子见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收起讨好的笑容认真说道:“吴老哥是老主顾了,想必明白咱们这绝对是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不过嘛……一经出售,概不退还。”
“放心,我不是来退货。
吴敌又道:“我只是想弄清楚这‘五福临门’真是你自己写的?还有先前你声称这祈福语绝对灵验,也是真事?”
听到不是要退货,布衫男子暗暗松了口气,继而高高挑起一双眉毛,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这是当然,既然吴老哥主动来问,如今也瞒不住了,其实在下既是这巷里书铺的掌柜,又是那超脱凡俗的书仙,以往随便来一手画龙点睛,言出法随什么的,其实都不难。至于吴老哥花一钱银子定制的牌匾撰文,不过是我余兴而为,并没有动真功夫。”
吴敌不置可否,从旁边抓起一卷竹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布衫男子眼睛转了一圈,凑近吴敌耳边神秘道:“其实啊,只要加到二钱银子,我还能给吴老哥写一句‘寿比南山’,保证应验!吴老哥您知道的,咱们这可是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吴敌轻笑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抬起手里的竹简……
“诚你妹的信!”
啪的一下,竹简砸在布衫男子头顶的方帽上。
“童你个头!叟你个头!欺你个头!”
啪啪啪啪,布衫男子被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躲到柜台后面。
吴敌吐了口浊气,丢掉竹简书卷,重新坐回位置上,没好气地道:“出来吧,别再跟我扯瞎话。”
布衫男子战战兢兢的从柜台后冒出头,嘴上却说道:“不是我打不过,是咱们文人只宜动口,不宜动手。”
吴敌没搭理他的辩解,又取出一个小包袱,拆开后说道:“今天过来,也是想请你喝酒。”
闻言,布衫男子眼神一亮,这才跑出来捡起掉落的方帽重新戴好,还不忘保持着文士风范对着吴敌行了个谢礼,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桌子对面。
可当吴敌倒出酒水后,随之逸散的雾气裹着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布衫男子还是没忍住仪态咽了口唾沫。
“吴老哥,这是好酒啊!”
布衫男子端着杯子嗅了一下,由衷赞叹道。
“这酒叫岁寒,只有北方孤山才会出产的灵酿,品秩上佳。”
吴敌解释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仿佛有股清溪沿喉咙倾泻而下,又顺势在肚中化开。酒中蕴含的灵气发散到四肢百骸,充盈着窍穴,有种难以言表的舒服。
一杯下肚后,吴敌自己也不禁对这岁寒酒称赞。
灵酿之所以区别于寻常酒水,除了制作手艺的妙处之外,上佳的灵酿取材也极为考究,不亚于为修行增益的天材地宝,所以往往也极其昂贵,不是普通修士能够享用的。
“沾了吴老哥的光,方能品得此等佳酿。”布衫男子也饮完一杯,哈哈大笑,“莫非是吴老哥最近发迹了?”
“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过,我有一班子同学吗。”吴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嘴角勾起一丝笑,“或许我又能见到他们了。”
他举杯一口闷完,又叹道:“但是,我忘了他们的名字,也不知该去哪找他们。”
布衫男子静静地听着他讲述,然后举杯道:“当初我就说,来这里买书的那么多人,吴老哥一定是最有故事的那个!不但重情重义,才高八斗,连人缘也是极好的,吴老哥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少来这套。”吴敌呸了一声,“你这里除了我,半年会有一个人光顾?”
被揭穿的布衫男子有点难堪,摸了摸鼻子。不是怕回嘴以后就没生意了,而是咱们文人讲究内涵,功夫都下在书本里,断然不能轻易去吵架嘛。
“不过,今天找你来喝酒,还是高兴的。”吴敌把玩着酒杯,眼神有些恍惚,“老实说,听到他们都还在,我很高兴。我这辈子……或许上辈子,都没那么高兴过。”
布衫男子双手端起酒杯,难得摆出正经表情:“那么趁着今个高兴的好时候,祝吴敌老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干了!”
吴敌痛快地与他干完一杯,不知是不是酒力的作用,觉得心情无比舒畅。
说来也奇怪,原本与这布衫男子只是萍水相逢,但往来数次后,两人却意外的投缘。
所以有时候言谈中,吴敌也会乐意与对方吐露一些从未对外说过的心里话。当然,之所以会有这份清淡如水的交情,也是吴敌能够肯定,独自守着这间破书铺的男人,就只是个一穷二白的穷酸书生。
“话说掌柜的,你不是说科举几次没考上,打算攒点钱就回家娶媳妇吗?”吴敌摇晃着酒杯道,“怎么还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挥霍光阴?”
布衫男子眨了眨眼,说道:“如果说场面话,就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书香气使我流连忘返。”
吴敌道;“那如果说真心话?”
布衫男子一摊手:“没钱。”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大笑。
吴敌脸色通红,笑得前仰后合,拍桌骂娘。
最后一倒头,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