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看不见尽头的荒芜大地上，头顶的天空低沉得可怕。

有一群人，从大地的尽头飞升而起，直冲那闷雷滚滚的灰暗天幕。

有人呼风唤雨，草木皆成兵，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有人赤手空拳，砸碎无数天雷陨星。

有人手持书卷，不时落笔，便有金龙、火凤、麒麟、神龟纷至沓来。

天外又有神人降临，一个，两个，三个……直至成千上万个，构成那高挂天穹的璀璨繁星。

无数神人裹挟着浩荡天威，砸向那些企图飞升而上的渺小人影。

吴敌看不清那些人影的样子，只能高高仰着头，目睹这场人与人、人与神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

直到天穹坍塌，几乎坠落地，仿佛天地即将归于混沌，眼前再也见不到任何景象。

忽有剑光乍现。

剑光撕开云层，将暗沉的天幕一分为二，袒露出更上方的那片清朗天空。

在那极遥远的天空上，有一个手持长剑，模糊不清的人影。

吴敌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孤独傲立的人影。

那人影亦低头，举剑，指向地面。

“走。”

一道嘹亮的声音，传入吴敌的耳朵里。

原本怔怔出神的吴敌瞬间醒过神来，没等他有所反应，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蔓延至视野的尽头，与撕裂的天穹交相辉映。

吴敌不受控制地掉落下去，下意识地朝天空伸出手，透过五指的缝隙看见那个愈发渺小的持剑人影。

是那么的遥远……又孤独。

“走。”

下一个瞬间，吴敌从桌面上惊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用手背擦着额间细密的汗水，快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那间破旧的书铺里。

“吴老哥，酒醒了？”

吴敌循声转头，只见一身灰色旧布衫的书铺掌柜，正安静站在旁边。

吴敌嗯了一声，喝了口茶，喃喃道：“刚才又做了个梦。”

灰布衫男子朝门外看了一眼，转而对他说道：“时候不早，吴老哥该回去了。近些天城里可能不太平，暂时就别到这边来了吧。”

吴敌讶异地望向他，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尽管有些疑惑，还是起身准备道别。

“哦对了。”布衫男子突然想起一事，让吴敌再等等，自己去柜台后面取出一本书册，笑着递过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黄金赠与吴老哥，权且当做这顿酒的回礼。”

吴敌也没拒绝，接过那本书册，转动手腕端量了下，书页不厚，暗黄色的封皮已经有些破损，封面上并没有写书名。

布衫男子微笑道：“不是什么稀罕货，只是我早年不务正业，外出游历山水的随笔记载。若是有闲情雅致的时候，吴老哥可以在上面题几句诗词歌赋，也好为我这随笔添添光。”

“我可不是什么文人，不过好意领受了。”吴敌收下册子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对他道，“掌柜的，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讳？”

布衫男子摸了摸鼻子，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笑脸：“名字只是个代号，叫我红领巾吧。”

听他拿自己曾经的玩笑话逗弄，吴敌骂了一声，推门而去。

布衫男子负手站在书铺里，渐渐收敛笑容，低着头独自在思考着什么。

“名讳？”布衫男子的眉宇间透着困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低声喃喃道，“我好像……有点忘了。”

……

吴敌刚走出脏乱的小巷，才记起今天还有件事情，是早先时候管事丁福吩咐，要为二小姐苏渺渺抓些药材。

他便掉了个头，往另一边巷口的药铺走去。

没走出几步，不远处便迎面走来一个汉子。

吴敌朝对方多看了一眼，随之脸上掠过一丝异色，便停住了脚步。

那汉子一身黑衣，腰挎长刀，眼睛还蒙着布条。

看上去虽是个目不能视的盲人，但行走时步履稳健，仿佛与常人无异。

吴敌默默为其让出道路，站到墙边等他过去，那挎刀汉子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就这么擦肩而过。

正当吴敌打算继续赶路时，已经走到另一边的挎刀汉子忽然脚步一滞，又转了过来。

“你手里那本，是什么书？”

听到背后传来的低沉声音，吴敌也再度转身面向那挎刀汉子，只见对方微微低着脑袋，正“看”向自己。

……准确地说是“看”向自己手里的书。

吴敌握着书册的手掌紧了紧，开始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瞎。

“有点意思。”挎刀汉子微微点头，自问自答，又道，“你是何来历，住在哪里？”

吴敌撇了撇嘴角，开口道；“你朋友很少吧？”

挎刀男子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回答，面无表情道：“什么意思？”

吴敌微笑道：“不仅没礼貌，还一上来就查户口，哎我跟你说，你这样会被人讨厌的。”

挎刀男子陷入沉默，微微偏过脸，“看”了一眼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刀。

“不过嘛，我这人不拘小节，告诉你也无妨。”吴敌又道：“我叫丁福，是这洛溪城苏家的总管事，若你想来府上做客，我看免了吧，咱们家大少爷不喜欢待客，若是你来惹怒了他，小心被打断腿！”

一口气说完，吴敌不再管那挎刀男子，神情倨傲地转身离去，

他快步穿过两条街道，躲入拐角的地方，又探出头往外张望了一下，确认对方没跟上来，这才放下心。

那挎刀汉子是不是真瞎，吴敌不晓得，但他可以肯定，对方是一名修士。

而且身上还有一股明显的杀伐气！

吴敌认真思索，以往洛溪城里可没见过这样的角色，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万一对方是个习惯了杀人越货的家伙，在这苏府外面可喊不了苏大成。

为保安全起见，吴敌抓完药后，又绕了远路返回苏府。

等到归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吴敌锁上房门，将那本暗黄色的小册子搁在桌面上，垂眼看着陷入沉思。

刚才之所以被那个挎刀汉子盯上，听对方的说法，就是因为注意到这本册子。

莫非书铺那家伙这次给的东西，也像那副匾额一样，其中暗藏玄机？

吴敌将信将疑。毕竟他曾经多次有意无意间试探，书铺里的布衫男子根本不像是修士，但这两次意外的经历，又让吴敌不得不重新注意审视起对方的身份。

吴敌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抓起书册打算翻看。

但当他尝试翻页时，却发现除了最前面根本没有内容的几页空白，后边的书页好像都粘在了一起，几次尝试都翻不开。

吴敌一脸无趣地丢下书册，想着干脆改天再好好试探下那家伙。

“对了，听他说，可以尝试在书上写些诗词，莫非意有所指？”

这么想着，吴敌又将那本册子取出来，抓着毛笔蘸了墨，略作沉吟，然后快速落笔。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写完一句后，他便坐着安静等待。

结果没有任何动静。

“奇了怪，唐诗宋词在这边都是新鲜的，当文抄公应该没问题呀。”

吴敌摸着下巴：“难道是这句太简单了？”

于是继续提笔书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

整整写完了两页纸后，吴敌抓起书册，里里外外查看了一边。

依旧只是本破旧的小册子，没有丝毫异样发生。

吴敌彻底失去兴趣，站起来打了个呵欠，熄灭油灯，翻身上床睡觉去了。

有这功夫瞎折腾，还不如多做场梦，兴许还会有收获。

夜深人静时。

静静躺在桌面的书册，忽然被从书页中间撑开了条缝隙。

一道小小的人影，从其中探出脑袋，警惕地朝周围张望着。

确认安全后，人影双手往上用力一推，将原本合拢的书页推得彻底翻开，露出了自己只有食指大小的身子。

个头虽小，却身着一袭素雅的留仙裙，头插蝴蝶钗，圆润的脸上薄施粉黛。

她站在书上轻轻一跃，再度落下时，书册已经翻到了最前面几页。

她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品味这那些墨迹未干的诗句。

见到绝大多数不合心意的句子，她便噘着嘴摇摇头，挥挥袖子，将那段从书页上抹掉。

直到她看见接近末尾的一句，大眼睛忽地明亮起来。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她眼含晶莹，目光流转，捂着小嘴将这段轻松念诵了数遍，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合心意。

“原来你喜欢爱情诗，早跟我说嘛！”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吓得一个蹦跳高高跃起，就要立刻钻回到书里去。

吴敌已经抢在前面，一巴掌按在书上。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原本已经在床上睡着的吴敌，这会儿又站在书桌前，俯视着那个惊慌失措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惊叹道：“掌柜的诚不我欺，原来这书中不止有黄金屋，竟然还居住着文墨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