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长女风寒病危,她久等不到杜仁出现,心凉心慌之下恶向胆边生,鬼使神差的捧着冷透的汤药,枯坐在长女床头一整晚,天色微亮时,长女的身子也跟着冷透了。
她如行尸走肉般,亲手落笔、泪湿纸背,送出长女夭折的丧报,换来杜仁再踏宅门,也换来往后十几年的“恩爱”、“和美”。
杜仁抛弃过她们母女一次,就能再抛弃第二次、第三次。
她亲手断送长女,不会再断送幺女。
自己选的路,就是浑身血泪,也要走完、走好!
芸娘面色惨白,冰凉僵硬的双手抖若筛糠,她死死紧扣十指,止不住手抖也止不住声音发颤,“你别哭也别怕,更不要多问。只管听娘的,娘全是为了你好,只是为了你能好!”
随即压着嗓子一阵低语,细细道出心中谋划,末了厉声交待道,“为防杜府派人盯着这处宅子,我却是不好露脸了,只能你趁夜走一趟。那人是我做花娘时的老姐妹,我对她有恩,她会把东西交给你,你拿到手后谨记我说的话,明晚依计行事。”
一听要去三堂九巷那样的地方找人,五娘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去!您让丫鬟婆子去!”
她能养尊处优,全靠芸娘凭职业技能换取,却有意无意的以芸娘出身为耻。
如此没心没肺而不自知,芸娘心头又冰又悔。
眼中却乍然亮起光芒,其中决绝令人心惊。
芸娘眯起眼,切齿恨声道,“你放心,等挺过这一遭,娘再不会让你觉得丢脸!明晚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你当以你爹的能耐以你的出身,真能顺利拿下陆四爷?十三行里,可都说陆四爷是个老狐狸!夜长梦多,你想如愿,就得豁的出去,就得靠你自己!”
五娘面色几变,最终化作一脸羞涩红晕,嗫喏着道,“我、我去。”
这边五娘忙着连夜私会,那边你未嫁我未娶的少男少女们,则忙着头顶过节光环趁机约会。
时下三月踏春、九月秋游,皆是一年两度全民出动作耍的日子。
今天又是重阳佳节,登高祭祖是一,灯会夜游是二,但凡举城办灯节,多有放宽礼数默许少年男女寻良缘、相约会的不成文规矩,年年倒也成就过不少佳话。
杜振熙自然不能免俗,只是看着眼前手拉手的两枚小豆丁,还是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小郡爷哥哥,你只管把小又交给我,我会看好她的。”杜振晟叫人叫得不伦不类,偏端着严肃的小大人脸,“等小又玩够了,我会送她回王爷、王妃那儿的。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走啦!”
定南王府作为当地土皇帝,必须与民同乐,另在办灯会的主街酒楼设席面,和官员、民众一道赏灯过节。
不出席奉圣阁开张夜宴,便让沈楚其代为道贺,面子给得足足的。
别看沈又其身边不耐烦带下人,其实自她被沈楚其弄丢过一回后,暗地里不知跟着多少暗卫日夜轮班倒。
沈楚其又是心虚又是放心,挥着胖爪子目送两枚小豆丁自去约会,转头扬了扬马鞭道,“父王把城郊的守卫交给了我,今天哪儿都人多,我先出城把差事安排好,就直接去奉圣阁。陆四叔呢?已经去奉圣阁了?我回来后还没见过他,算一算都有大半年了。”
他一心惦记着夜宴故旧,彻底白费他父王的苦心。
定南王怒揍完惹祸偷跑回来的次子,就痛定思痛,丢了份苦差事给沈楚其,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沈楚其心无灵犀一点不通,依旧我行我素。
他全然一副不能和好兄弟把手同游的委屈样儿,杜振熙简直不忍看,默默为定南王点蜡,挥手赶人,“当差要紧,你快去吧。今天一早就有十三行的几位爷来找,四叔早几个时辰就出府了,你想见他,趁早往城郊去。”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着去奉圣阁?”沈楚其走一步退半步,疑惑过后恍然大悟,抬手拐杜振熙的小肩膀,嘿嘿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和晟弟哥儿俩好,他和小又约会,你等着和唐七小姐约会?”
他被父王揍完没能早超生,倒是卧床不起养伤养足半个月,其间全靠听小厮聊八卦解闷,这才知道他家熙弟要议亲了,事情来得太突然,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当面“质问”。
问罢越发觉得委屈,戳着又壮又长的腿在地上画圈圈,抬眼瞪杜振熙,“议亲这么大的事,你就算不亲口告诉我,也该往京里写信说一声啊!熙弟,是不是分开太久,你不把我当最好的兄弟了?”
还有脸说什么兄弟,大老爷儿们用上目线委屈巴巴的瞅人,还说这种可怜兮兮的小话,活像个憋屈小媳妇儿似的,她倒是想拿他当真爷儿们好兄弟!
杜振熙抖着手搡开沈楚其的小肉脸,却见说曹操曹操到,唐家马车如约而至,唐加佳扶着大丫鬟的手款款下车,一侧马上翻下一道清瘦身影,立定唐加佳身侧,一步不错的护着唐加佳主仆。
想来便是唐家三少,唐加佳的嫡亲兄长唐加明了。
杜振熙神色一正,迎上前拱手道,“唐三少、唐七小姐。”
近看之下,只见唐加明和唐加佳生得六七分相似,朗眉挺鼻十足陌上少年翩翩如玉,薄唇一侧酒窝若隐若现,似天生带笑,只神色过于肃然了些,平添几分同龄少年没有的沉稳。
唐加明也在暗暗打量杜振熙。
闻名不如见面。
传闻杜府七少男生女相,漂亮得雌雄难辨,此时映着巷口浅薄月光、檐下微暖灯光细看,方知何谓远山做眉、星辰为眼、朱砂点唇,再看其言行举止,堪配清俊霁朗四个字。
这杜振熙,长得也太漂亮了些!
怪不得妹妹自那晚初见后,就念念不忘,明里暗里老将杜振熙三个字挂在嘴边。
唐加明一向平和的心镜微起涟漪,再听杜振熙一管嗓音沙哑绵软,耳尖竟莫名发红发烫,下意识避开视线,垂眸回礼道,“七少。不知小郡爷在此,请恕草民一时失礼。”
沈楚其眼神直往唐加佳身上瞟,随意一摆手止住唐加明的客套话,望向唐加佳的审视笑容,逐渐愣怔。
庆元堂初见是意外,昨天杜府家宴是闺阁交际,在唐加佳心里,今晚赏灯夜游才是她和杜振熙头一回正经相处。
第一次约会,于怀春少女来说,那就是人生头一等大事。
唐加佳少不得悉心妆扮,不自觉的默默往心上人身边挪,挪一步就带起香氛暗浮,也带得面颊攀红晕,俏脸更添颜色,和杜振熙并肩而立,当真郎才女貌养眼得很。
落在愣怔的沈楚其眼中,脑中徒然翻涌的,只有郎才男貌一道清奇观感。
他才离开多久,再归来时才惊觉他家熙弟生得越发出落,在他眼中即美且好的熙弟,竟要议亲娶媳妇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唐加佳的现身即解了他的好奇,也带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击。
他家熙弟娶妻后,会不会像多数寻常男子一般,忙于立业忙于安家,一心顾念妻小,和他渐行渐远?
凭心论外表,唐加佳堪配他家熙弟。
作为好兄弟,他应该高兴才是。
为什么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不应该啊!
沈楚其愣怔变羞愧,突然深深怀疑他父王没把他身子揍残,把他脑子给揍残了,否则怎么会生出一巴掌拍飞唐加佳,自己独占他家熙弟身侧的诡异念头?
身份家教所限,他从小只有熙弟一个老铁,一定是占有欲作祟!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
太不应该了!
沈楚其自我反省完毕,莫名心虚之余又难以压抑心堵,果断选择眼不见为净,挥鞭上马道,“我还有差事在身,诸位自便,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就撒开马蹄子,光速遁走。
鬼才知道沈楚其内心戏很多,杜振熙微微错愕,搞不明白沈楚其落荒而逃个什么劲儿,摸不着头脑就不摸了,抬手做请,“唐七小姐想去哪里逛?”
二人边走边寒暄,唐加佳的大丫鬟很识趣的落后几步,再往后才是有意降低电灯泡亮度的唐加明。
“昨天多得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盛情招待。贵府的点心是私家方子吧?我回家献给祖母,她老人家赞不绝口呢!”唐加佳先道谢,再关切,“怎么不见几位姐姐妹妹?十一少已经去奉圣阁了吗?”
又见桂开、竹开也不在,暗喜杜振熙和她心意相通,刻意渐少电灯泡的数量,有心和她独处。
唐加佳面颊更红。
可惜缺根筋的杜振熙就是个瞎子,完全没接收到媚眼。
“唐三少是个疼妹妹的,小十一却不耐烦我管着他。”杜振熙闲话一句,想着昨天半道杀出个芸娘搞事情,后来没能再和唐加佳私下说话,便顺着话茬道,“小十一要是我妹妹,我也不放心他自己跑去玩。八妹又有五姐、六姐带在身边,早就往奉圣阁帮衬夜宴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倒谁的心都操不上。”
她有意试探,话锋半真半假,起初看中唐加佳,一为唐家家世,二为唐家同样人丁薄弱,人少麻烦少。
如果说杜府子嗣是重度有毒,那么唐家就是轻度有毒,上头只有老太太柳氏、唐家兄妹母亲两位女眷长辈,下头只有唐家兄妹俩,上下就四位主子,一只手数完有找。
本该略凄凉,如今却成了巧合。
唐加佳越发觉得二人缘分深深,亮着双眼道,“我下头也没有能操心的弟妹,倒和七少一样轻省。”
杜振熙含笑点头。
第一次约会就冷场,那还了得!
唐加佳一心挽尊,果断祭出分享小秘密、进而高效拉近二人关系的大招,光明正大的挨上杜振熙,神秘道,“其实我上头本该有不少叔伯、兄姐的。只是他们去的早,我生在广羊府,对家里原籍的事情半点不知。我跑去问祖母、母亲和三哥,偏他们都拿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倒似很不愿意提起旧事的样子。不过祖母瞒不过我,我没进过祠堂,却知道祖母的小佛堂里,另外供着好些个牌位。可惜小佛堂是家中禁地,连三哥都不能进,我想偷偷进去看一眼,都没能成!”
这却和桂开打探来的消息不同。
据说唐家从原籍迁来广羊府之前,就一直是孤儿寡母闯江湖,当地并无唐家曾人丁兴旺的说法。
唐加佳的长辈、同辈不是在原籍没的,那是在哪里?
如果桂开的消息是真,那么唐家的“原籍”,可能是假的。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太大,杜振熙不由心惊,星目微微一闪。
落在身后的大丫鬟却是耳尖一颤,忙朝后比了个手势。
“七妹!”唐加明看清手势面色一变,紧走几步上前道,“你不是说要给杜家小姐们带几盏花灯?祖母和母亲想来已经在城外等我们了,奉圣阁的开张夜宴耽搁不得,我们还是动作快点的好。”
今晚规矩放得再宽,也有个度。
唐加佳不甘不愿的和杜振熙拉开距离,闻言只当哥哥特意提花灯的事,是想帮她在杜振熙面前刷好感,忙吐舌道,“不知道五小姐她们喜欢什么样的?七少,你能帮我一起挑吗?”
试探夭折,杜振熙不无扼腕,又有心补偿唐加佳,自然无有不应,“唐七小姐若有喜欢的,我送你。”
是送她的重阳礼吗?
唐加佳满心欢喜,笑容越显俏皮。
“七妹是家中独女,叫我们宠坏了。”唐加明横插二人之间,大放电灯泡光芒,无奈看一眼唐加佳,正色对杜振熙抱拳道,“她惯是个口没遮拦的。要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还请七少别放在心上。”
也别把唐加佳的话当真,听进耳中么?
唐加明打断的时机,掐的可真巧。
杜振熙眉眼微眯,弯出月牙似的清亮笑容,表示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唐加明这颗人肉电灯泡,没能闪瞎唐加佳的小媚眼,反而照亮了杜振熙的俊美笑容。
月下看君子,越看越觉得杜振熙生得,实在太漂亮了些!
心湖涟漪再起,唐加明心下赞叹之余,对自己几番心境动摇暗暗皱眉,一面极力想理清自己对杜振熙是何观感,一面不露声色的掌控约会路线,引二人往热闹花灯摊去。
一时事毕,唐加佳提着花灯正恋恋不舍,忽然瞥见一道熟悉身影渐行渐近,不禁俏脸微冷,礼貌问好道,“四爷。”
本以为早早出城,往城郊奉圣阁主持大局的陆念稚,正披着阑珊灯火,姿容闲适的信步而来。
唐加明亦感意外,目光扫过杜振熙又释然,想着妹妹对陆念稚印象不太好,没得再惹口舌是非,便抢先道,“四爷。家祖母和家母还在城门等着,我和七妹先告辞了。”
果然,陆念稚是来找杜振熙的。
他含笑的嗓音随着唐家兄妹远去的脚步声响起,伸手冲杜振熙勾了勾,“小七,我找你有事。先跟我去个地方。”
这画面略熟悉。
那缓缓勾起的长指仿佛带着魔力,容不得杜振熙拒绝。
她默然回应,指尖才触及陆念稚的大手,就被他紧紧圈进掌心握牢,偏头压着下颚,垂眸看着杜振熙勾唇笑,“人多,别跟丢了。牵好我。”
这话语同样略熟悉。
杜振熙情不自禁的跟着笑起来,抿着上翘的嘴角任由陆念稚牵着,穿过人群越走越快,渐渐小跑起来。
晚风拂面,吹得周身喧闹如急流远远滚向身后,也吹得微出薄汗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畅快。
自她十二岁起接掌生意开始,已经有近三年没有逛过灯会了。
此时此刻,仿佛回到年幼无忧的小时候,陆念稚牵着她穿梭人群,带着她拐街串巷,尽挑无人的僻静暗巷小路走,似能傲然脱离市井喧闹,独自享受他人没有的静好,总能引得她莫名欢喜起来。
场景如旧,斯人似乎也如旧。
不顾形象跑在前头的陆念稚,是她自小熟悉、从小亲近的四叔。
时光倒退,幼年最快乐的瞬间去而复返。
杜振熙顿时感性满怀,然后被陆念稚无情打破了,“小七,你怎么痴长了几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腿短?凭你的速度,要不是有我牵着,早被人群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