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凌乱的小心肝微定,抬手撸了把脸,嘴角笑意被抚平的瞬间,已换上疾声厉色的冷脸,“你哪里做错了?你哪里都做错了!外人如何我不知道,轮到我们定南王府头上,只有比别家更严更谨慎的道理!你不想着规劝小郡爷,倒上赶着引小郡爷做……白日做乱!你还有脸问我哪里做错了?”
这种事不追究也就罢了,总有情分或道理可遮掩,真要追究起来,管着内宅的王妃首先就不会轻轻放过。
通房一听,就知小厮这头拉拢不住,哪里还敢或明或暗的将责任推到沈楚其身上,忙求起人情来,“我在小郡爷身边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还是王妃提我做的通房,小郡爷真要赶我出去,王妃那里可要怎么交待?你的话小郡爷一向爱听,往后我再不敢往跟前凑了,只求你看在你我共事的情分上,帮我过了这一遭……”
话说得软中带硬,小厮闻言脸色更冷,心中仅存的些许同情瞬间消散。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连王妃也敢当做虎皮扯大旗,可见是心大了。
这通房,确实不能留了。
没得留来留去,留得他家小郡爷院子里将来乌烟瘴气,不知还会带出多少内宅纠葛。
小厮眯眼冷哼,起身拍了拍手道,“王妃那里怎么交待,用不着你操心。小郡爷说出口的话,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且安心走罢。”
很快有婆子听见拍手声响,眼观鼻鼻观心的窜进茶水间,不问不看就架起通房拖走。
定南王是一地藩王,治家手段如何通房一清二楚,此时此刻煞白着一张脸,不敢反抗也不敢哭闹,只面如死灰的任由婆子拖行。
此间事了,小厮的心却还半悬着,抬脚拐进屋内,见沈楚其披着晨光呆坐桌边,一时心疼一时唏嘘,扬起笑脸凑上前嘿嘿道,“小郡爷,人我已经处置干净了。您,您还好吧?”
“不好。我以为见过熙弟,问过熙弟,不再被梦魇困扰后,我就能好。”沈楚其转头看向小厮,飘忽的眼神似落在小厮熟悉的脸上,又似透过小厮落在虚空之上,语气同样轻得飘忽,“可是那天从杜府回来,从父王那里打探出熙弟想知道的事后,我明明是想着怎么和熙弟说道,脑中却总也挥不去熙弟或笑或恼的模样……”
他明明只想好好思考正事的,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想要板正思路,最终都只会殊途同归,晃来晃去的脑中画面,全是他家熙弟的音容笑貌。
通房来请示他是否摆膳时,浅笑轻语打断他的思路,他本该松口气,却莫名又羞又恼,仿佛被人窥破自己心底不堪的秘密,心头邪火烧炽,即恼恨自己又忍不住再次鬼使神差,想要借由通房验证自己的心意。
不清醒时,他尚且抱着通房想着熙弟。
清醒时,他越发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真正念想,草草了事后没得到解脱,反而越发纠结。
刚才通房进来服侍他更衣,他看着通房心中苦闷之余,却也越发肯定自己的心意,通房会错意一碰到他,他就控制不住脾气,发了一通火赶人。
他无法再面对几次三番,被他当做替身的通房。
火是冲着通房发的,何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断断续续的表白说得语无伦次,沈楚其愁眉苦脸道,“我、我怎么能这么想熙弟?我比伯父还猪狗不如!熙弟是我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啊……我已经拖着两天没敢去找他,可是我答应过他会帮他,总不能再也不见他吧?”
求别再提杜府三爷了,对比来对比去,黑的是杜振熙本人,苦的还不是沈楚其自己!
小厮嬉笑小脸顿时抽抽,随即撇嘴道,“小郡爷,您这是真病了。”
语气如常,轻松中透着调侃。
沈楚其闻言一愣,见小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莫名减轻了心中苦闷,眨着大眼道,“你也觉得我是病了?那这病,还能不能治好了?”
“相思是病,无药可治。”小厮表示自己世面见很多,即镇定又轻快的竖起一根手指,学着杜振熙的样子道,“真相只有一个。就在您肯不肯面对自己的心了。您啊,对七少不是普通的兄弟之情,而是将七少作为喜欢的对象,真动心了。”
沈楚其下意识张开胖手,握住小厮的手指,呐呐道,“你的手又瘦又干,不像熙弟似的软若无骨。握起来手感可好了。”
重点放错了啊喂!
果然爱情使人智商下降。
小厮在心里默默吐槽,回握着他家小郡爷的胖手,语重心长道,“关节在于,治不好就别治呗!左右您这是单恋,还是暗恋,不叫第三个人——包括七少在内知道,自家捂着不就行了么。”
这还是他家小郡爷长这么大第一次动心,妥妥的初恋。
值得鼓励,必须鼓励。
虽然初恋对象的性别不太对。
但是……
“但是,您头先也说了,人的真心哪里能自己控制,也不能光论对错不是?”小厮拿沈楚其说过的话原样奉还,继续开解道,“您要是一味压抑着,不仅苦了自己,将来不定还给七少添麻烦。反正这初恋嘛,多半没有好结果。咱享受过程,甭管以后是治好了还是正常了,总归问心无憾不是?”
话说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是好有道理的样子。
沈楚其如醍醐灌顶,倏然开朗道,“阿秋,你怎么这么有经验?你的初恋也没好结果?”
小厮一听沈楚其喊他名字,险些没甩手而去。
当年他挂着鼻涕,被带到同样挂着鼻涕的沈楚其面前,和一帮毛头小厮混在一起被挑选,沈楚其怒打喷嚏手一抖,抖得直接点中了他,从此他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第一等贴身小厮的高位。
也被叫人昵称叫得一言难尽的沈楚其随口赐名,得了“阿秋”二字。
那是一个秋天,他被他家小郡爷一个喷嚏定了前程。
阿秋阿秋,每每听人叫一回,都活跟人人在他耳边打喷嚏似的难听。
似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家小郡爷已经许久没直呼他阿秋了。
阿秋满脸写着不高兴,哼哼着神色敷衍起来。
“您这是生平仅有头一遭,可不代表我也是头一遭。”阿秋吐槽归吐槽,他家小郡爷问话却不能不答,遂故作高深道,“做主子的没经历过的事儿,我们做下人的必须替主子先经历咯。我劝您的话可不是虚的,实打实的经验之谈、切身体会。”
沈楚其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皱起眉头不满道,“你天天跟在我身边,就连去京城探望大哥那大半年,也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有过人?那人是谁?只要合适,我做主配给你就是了。”
阿秋闻言面色古怪,默默抬手摸了摸鬓边虚汗。
他哪儿有什么初恋二恋的经验,纯粹是瞎掰来糊弄啊呸,开解他家小郡爷的,求个有理有据好加持说服力嘛。
做主指个莫须有的初恋对象配给他?
难道要他娶个鬼么!
阿秋暗暗叫苦,一边挥汗填自己挖的坑,一边面不改色的继续扯淡,“小郡爷贵人事忙,我哪儿敢拿自家私事跟您添乱。我的初恋对象,就原来我家村里婶娘的邻居家二傻子的斜对门的表妹家的远房舅舅家的隔房堂妹家的三丫,去年嫁人了。”
一番胡话绕得沈楚其头晕,转着纹圈眼又问,“你说的初恋没有好结果,就是这个意思?去年嫁人,那也才过了不到一年,你已经不喜欢那个什么三丫了,已经彻底把她忘记了?”
“我这身上都是差事,还得仔细伺候您,哪儿有闲功夫伤春悲秋呀?”阿秋一听,就知道他家小郡爷想问什么,忙掐着时机再接再厉道,“当时也就可惜了几天,连伤心都算不上。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
您瞧瞧,这情情爱爱的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能强求,也别强压着。您的初恋您做主,谁还能管着拦着您默默地、单方面喜欢七少呀!咱别给人添乱,也别给自己添乱。
就像我刚才说的,结果不重要,过程最重要。如果当初我知道三咳,三丫不喜欢我,最后选择嫁给别人,难道我这肉长的心就能不动了?您还和我不同,心动的对象是七少。就更不能奔着结果去了。
这情爱呀无关他人,只关您自己。时间就是天然的良药,将来怎么着将来再说,终归,有我陪着您呢。”
阿秋说罢口干舌燥,突然想为自己点赞,张口就是金句啊!
忠心杠杠的!
沈楚其显然接收到了阿秋的良苦用心,感动归感动,语气却有些愣愣的,“所以……你的初恋,真的没有好结果。”
他表示信了。
握着阿秋的手突然用力,险些没把阿秋的手给捏残了,几近热泪盈眶道,“阿秋,除了熙弟就你最得我的心。还好有你这番话,你的意思……我听进去了。”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有阿秋和他感同身受。
他单方面认为,他和阿秋已经结成了初恋阵线联盟。
阿秋心里直发虚,深觉不能再让他家小郡爷刨根问底下去,硬着头皮转开话题,“您心里捋顺畅了,外头那通房还等着发落呢。我瞧着您也是误打误撞,那通房心眼养大了,趁着这次打发出去正好。只是她好歹是您身边的大丫鬟,我看着,多赏些银两首饰,先送去庄子上,过后找个合适老实的人家,指门亲事也就罢了。”
喊打喊杀不至于,让通房出府另行婚配,也算全了两厢的体面,省得沈楚其事后回想起来,心里过意不去又生疙瘩。
阿秋的处置方法仁至义尽,沈楚其自然没有二话,转头就吩咐了下去。
那边通房没多久就收拾好包袱,被婆子“送”出王府,这边沈楚其收拾好纷乱的心绪,带着阿秋动身往杜府去,才出了院子没走远,就见迎面走来一左右簇拥着丫鬟、妈妈的华贵身影。
路旁下人纷纷束手行礼,“给王妃请安。”
定南王妃鲜少出门交际,这条道通向的是沈楚其的院子,显然是听说了通房突然被“送”走的消息,前来“审问”沈楚其的。
“请王妃大安。”阿秋果断挺身而出,笑嘻嘻凑到定南王妃身边,擎起手臂搭稳定南王妃的玉手,一边弓身领路往好说话的亭子里去,一边隐去沈楚其的小心思,将前因后果道出,咂舌道,“富贵迷人眼,那通房起了争风上位的心思,倒是不好再留在小郡爷身边了。
没得带坏我们小郡爷。您去年上为小郡爷安排通房,选来选去就选中那么一个,不就是怕小郡爷伤了身子根本么。小郡爷心性单纯,又难得发那样大的火,我瞧着不像样,也不敢劳烦您,就代小郡爷做主处置了。”
他虽是被沈楚其随手点中的,但能放到沈楚其身边做事,后天培养必须严厉严谨,机灵劲儿很得当初定南王妃派去教导的管事妈吗肯定。
定南王妃听阿秋一番修饰过的措辞,再听他又是打赏又是另选人发嫁的处置,不由暗暗点头,只当寻常事不再深究,进凉亭落座后,就指着身旁示意沈楚其坐下说话,“你不喜欢,打发出府也就打发了。只是你屋里人的位置倒是不好空着,回头我再另外选一个,或是你有喜欢的,自己报到我这儿来也行。”
她年近四十,悉心保养的面相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一颦一笑间仿若三十出头的小妇人,一身华贵衣饰不显隆重艳丽,反而透着恰到好处的矜贵高雅。
单看眉眼,便知沈楚其的相貌是遗传自定南王妃,没有沈楚其的虚胖略拉低颜值,定南王妃的五官既有女子的明艳,又有为人母亲的慈爱,只语气略显严正,似已习惯为不靠谱的儿子拿主意做决定。
一向由着母妃安排屋里事的沈楚其,今时不同往日,果断奋起反对道,“我不要再收什么通房了。您别操这个心,我家熙弟只比我小一岁,他都没有收通房,我也不收。我要和我家熙弟一样。”
“小七乖巧懂事,从小身边事都亲力亲为,你学他不收通房,你怎么不学他让我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放心。”定南王妃柳眉一竖,拍桌道,“好的不学,学的这都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放个通房在你屋里,还不是想着能有个人管着你!小七怎么就不是女孩,要是女孩,我一早娶进门,看他怎么对你管头管脚,我才叫真别操心了!”
一副怒赞“别人家孩子”的口气,偏偏还就说中了沈楚其的心思,也说进了他的心里。
可惜,他家熙弟不是女孩。
沈楚其心里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以后有阿秋管着我呢,我没有喜欢的可以收做通房。我……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语双关,阿秋听得明白。
定南王妃也听明白了,不过明白错了方向,突然起身就要走,“停!别往下说,我不想知道是哪家姑娘。你大哥一日在京为质,一日做不得好亲事,你和小又就得陪着当光棍。你喜欢谁我和你父王都不管,你只管默默喜欢去,哪天你大哥那头尘埃落定,再来论你的亲事不迟。”
沈楚其和阿秋:“……”
这样的“慈母心”真的合理吗?
定南王妃这什么态度!
自家儿子有了意中人不但不紧张关心,反倒避如蛇蝎,居然连点好奇心都没有!
不过话说得倒是和阿秋异曲同工,单恋暗恋请自便,别把事情摊到明面上搞大就行。
阿秋突然同情他家小郡爷,并且深深表示怀疑,小郡爷正经事不爱理会,不正经的事瞎纠结的个性,八成是遗传亲娘定南王妃的。
沈楚其深有同感,却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