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歌眨眨眼睛。
前日,她恨不得揪着那些人的耳朵,疯婆子似地大喊,我被冤枉了,父亲不是我杀的!如果语言有用,她可以像村头李二哥家的寡妇一样,天天翻轱辘地念叨,求大家相信她。
她没有当李二哥家的寡妇,叶远阳却似乎在暗示,他相信她。
孟歌探询地望向他,他偏头回避,举起水囊凑到她唇边,全程目不斜视地扶着水囊,小心控制着让水不快不慢地流进她的嘴里,好像这已经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孟歌处境狼狈,但不妨碍她一边感激一边觉得诡异。
他肯定在水中化了丹药。从识海爆发的那场大火,像饥不择食的巨人,沿着五脏六腑疯狂觅食,漫天大火好像怎么烧也烧不干净,孟歌的脑仁都被炙烤得蔫萎。然而喝过几道水,孟歌的神智就清明起来,瞳孔里的火势也减弱了些。
繁茂的绿色渐渐变得苍劲,蓝天好像升得更高了,地平线在眼前平铺向远方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
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她们离上云越来越近。
孟歌越来越迫切想要见到传哥。他已经继任门主,指认她为杀害父亲的罪人,发布天下追捕令……种种行为,不可能没有他这个门主的许可,哪怕是默许。
为什么传哥不相信她?
还有这声势浩大的天下追捕令,恰好出现的穿云弓,恰好昏迷不醒的母亲……还有她已经离家半月,怎么可能无人发现?
最让她想不通的,还是父亲怎么可能会死?父亲已是交神上境,能杀死他的人,最起码修为也要与他相当,两个交神境界者之间的大战,天地必起风云,怎可能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这样想来,父亲只可能是被亲近之人暗算,一击得手,或者父亲重伤后心神大乱,给人可乘之机,没有交手,天地自然没有预示。这样的人选不多,母亲,她,孟由,孟传,和族中司掌礼财民理四堂的交神境长老。
她与孟由时间上绝对不可能,剩下的人选中,她宁愿相信是某位长老干的,也宁愿相信传哥被人胁迫。
但有一点孟歌坚信,她不能被关在囚车里去见他,见族人。
等世家百门齐聚上云,而她身在囚车,那么世人心中,她就是板上钉钉的罪人,无论如何弑父的罪名再也洗刷不掉。
看守囚车的,修为最差也是忘物境,这回靠自己是绝对行不通了。
靠别人,反正她脸皮厚。
但是她唯一的希望,只有叶远阳。
那日问审过后,孟歌再没见过叶远星,不过那日他隐忍沉重的眼神却一直铭刻在脑海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毕竟他代表的是鱼梁叶氏。
最可能帮她的人已经变成最不可能的,孟歌只能死死抓住叶远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她乖乖喝水,痛苦但是努力地吞下他喂进嘴里的所有食物,她沉缓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眼睛却直勾勾地追随着他,尽管他眼睛已经钉进地面,她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看进他的眼底。
可谓,死缠烂打。
但叶远阳心如磐石,一句话都不再与她多说。
眼看着今夜就进入上云境内,孟歌又气又急,叶远阳再递水,递食物过来,她咬着嘴瞪着自己的鼻尖,只呼哧呼哧地喘气。
深夜,行列在河边停下休整,明天就能到上云城,风餐露宿多日的修行者也要花时间捯饬捯饬,以免形象太过沧桑,丢了面子。
叶远阳独自坐在一旁。在学院,他也爱独自游离与人群外,不过那时,他是学院督察又是新任夫子,还是少年人仰望的天才,所以人群对他既敬佩又畏惧。但现在,叶家二公子的身份只会让人略有顾忌,但尚在结丹境的修为,便让人群对他不屑一顾了。
叶远阳背坐着孟歌,但是孟歌的眼神尖锐,就像那日清华台上,她用穿云弓射出的穿云箭,势不可挡击破天边白云,泄露出那朵白云的万千心事。
他觉得有些胸闷,站起来走了走。
河边草地在夜色缱绻的笼罩下,显得温柔多情。但是他听见有人围坐在火边,兴奋地讨论她将被如何处置……有人在叫好,因为女人当门主,天下奇耻大辱……也有人在低声耳语,盘算着要如何借机与小孟门主攀扯上关系……
想法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是在为自己考虑。
他依旧胸闷,取出尺八,将所有气息灌注进去,所有的郁闷在这只竹管中转变成悠扬的乐音流淌出来。吹到动情处,他睁开眼,想看看远处的黑山,天上的星辰。
可是刚睁开眼,就看见孟歌仰头望着天空,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笑。
他的心突如其来乱跳几下,竹管里流淌出来的乐音瞬间变得滞涩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手指错跳几拍,乐声完全变了一个风格。
好像有一条河,流过平坦开阔的平原后,被突然挡住去路的重山峻岭撞得晕头转向,于是呜咽,哀鸣,哭泣,咒骂,怨毒,人类最黑暗恶毒的情绪交织缠绵,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乐声夺走一切声音。
河水失色,众人失神。
叶远阳放下尺八,环绕四周,只看见孟歌幽冥的眼睛,她疑惑,探询,甚至不解。
叶远阳没有犹豫,走上前打开囚车:“你走吧。”
孟歌保持站立的姿势,从她听出那首曲子那刻她就站起来了,但是她没有动弹,只是问道:“为什么?”
叶远阳看着被刚刚那首曲子夺去神智的人群,悠悠叹息一声,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首曲子,而且还能完整演奏下来不被控制神智。
“为什么要放我?”孟歌想问的不是曲子。
他摇摇头,这个问题也说不清,只是:“我不觉得你会杀害你的父亲。”
“你相信我?”她的双眼惊讶得鼓了出来。
“不行吗?”不知为什么,叶远阳觉得不悦。尽管他清楚她只是没想到,这种境地,竟然还有人相信她。
“你真的要放我?”孟歌再次试探地问道。叶远阳最守规矩原则了,半道私放她,不知道要背弃多少原则多少规矩。
“快走吧。”叶远阳跳下囚车,转身走开,跟以前在鱼梁说完下课就转身走人一样。
孟歌颤抖着走了两步,腿太软了,直接从囚车上滚了下来。她惊惶地抬头看看,叶远阳没有转身,周围睡去的人群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她捏捏湿热的拳头,爬起狂奔,身体被囚禁太久,她几次头重脚轻地摔倒在草地里,但是顾不上痛哭哀怨,她咬咬牙,连滚带爬地抓紧时间离开。
但是她还是悄悄回头看了几眼叶远阳,他一直背对着她,头顶天穹,脚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