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容从辰阳殿中醒来，他环顾左右，只有俞子川在旁。

他问：“我师尊呢？”

“平英神君已回文昌宫。”

“我是说我的另一位师尊。”

“你历劫成功后，身体虚弱，平英神君把你背来九重天了，至于白瑟神女，应该在成丘吧。”

“她……没有一同来吗？我记得我掉下天路之后，起了幻觉，险些沉迷于幻境，是师尊她救了我。”

俞子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什么幻境？你应该是做梦了。等你身体恢复些，可以抽空去凡间告诉神女这个好消息。”

“做梦？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睡着时叫了两声师尊，声音虽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烛容皱眉，难道他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吗？难道师尊解下衣袍，系在他身上也只是他……虚想？

可是她的袍子带来的温暖那么真实！她的眼睛也像看待流浪的猫狗一样充满了爱怜，恍若秋波泛着涟漪。

他愿意永久沉溺于师尊这样的眼神里！

“对的。”

是梦……也好！师尊不知道他曾任性妄为。如此，他在师尊心中的形象还是良好的。

屋内残存着古朴的药香，空气很湿润，水汽打湿了夜明珠。

“这是哪里？”

怎么这么熟悉？

“这是辰阳殿，从前殿下……的住所。因为你一直未醒，公主殿下仁心，特许你暂住此处。你昏睡的这三天，天帝已经命人把您的宫殿建好了。”

原来是他前世居住过的地方，从俞子川和平英师尊的口中，他已知晓前尘往事。他的，还是师尊的。

听闻他前世自贱己身，听闻她前生痴心罔付，所求皆空。

烛容去见了天帝，天帝给他封了个官，官似乎很大，为三重天上的百山之主。

不过他拒绝了这些差事。

许多人骂他不知好歹，天帝的脸也被他气绿了。

公主问他：“你历经雷劫，已是我神界之人，你不入天宫入谁宫？”

公主殿下一身灰衣道袍，鬓角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听闻她从前风华绝代，肆意张扬，是神界最为桀骜的人，如今跟着道祖修道，尽显沧桑。

“我本凡人之子，心系人间之人，修成神身只因父兄所盼。为求永生，我已多年未回成丘，虽今父兄已逝，但凡间还有等候我的师尊。所以欲要我归顺天宫，为天宫看守山川，还得问问我师尊同不同意。若她同意我为神界效命，我也有一个条件，我想带她一同上九重天，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的师尊是白瑟。”

在众人惊愕之余他补充：“她大概喜欢住在凡间，若她不上九重天，我也不愿入神界。”

他别无所求，只希望师尊能明目张胆入这九重天。

听到“白瑟”二字，众人早就惊住了，再无一人敢出声。

天帝盛怒，神风把他的胡子都吹颤了，他粗厚的长眉犹如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特别是把司命喘不过气来。天帝摔下文书，玉珠溅落，他责问：“司命！看看你干的好事！”

司命跪了下去，他跪下去的样子十分快速，仿佛已经这样跪了百次千次。

司命语气如常，顶住高压不卑不亢：“天帝息怒，烛容年纪轻轻能有今日造化，全凭白瑟神女鼎立相助，烛容是尊师重义之人，成神之后还不忘凡间的恩师。若烛容能带上……她的师尊入神界，也是我神界大幸……”

他朝司命看了看，他很好，说了师尊的好话。

竟没想到，天帝面色缓和，思量再三，竟然答应了。

烛容立即去了凡间，凡间正历严冬，是红梅绽放的季节。

他拜了先祖和父兄，再去了王府，见了大嫂和小侄，最后，他摘了一束最为美丽最为娇艳的梅花去了成丘西南的院子里。

他此时，不再是少年，早已没了少年时的直白和纯真。

他是第一次踏足这个院子，院子出奇地好看，必定花费了建造者的许多心思。

他捧着鲜花步入门庭，庭院中开着两树他不曾见过的奇花，光华四射，芬芳沁人。再看手中红艳的梅花时，它们已经失去了颜色，不再美丽。

他把梅花扔在大街上，然后空手而来，走入厅堂。他终于看到了久未相见的师尊。

这次应该不再是梦吧。

师尊坐在案前，穿着白衣，烤着暖炉，捧着一本经世之书。

她淡漠又清冷，显得那样孤独，多年的孤寂在她的身上发着光。

他心疼这样的她，不过她一定不以为然。

师尊朝他看了过来，她笑了，语气温柔：“是烛容回来了。”

他被这样浅浅的一句话所触动，他内心已经波涛汹涌。

“是我，师尊，我回来了。”

他借了少年时期的胆子，朝师尊走近，勇敢把师尊拉进怀中，聊表想念。

他的身上带着凛冬赐予他的寒气，他厚着脸皮汲取师尊身上的温暖。师尊只是安静地端坐案前，拿着竹简，不动声色，任由他紧抱而已。

墙上挂着苍山，苍山悠远，如同师尊。

他再一次鼓足勇气热切地问着：“师尊，我在外多年，你有没有想我？”

师尊有没有想起他？师尊对徒弟的那种想念。

“偶尔。”

只是偶尔。

“我经常想念师尊。”

夜窗寒雨一场，山风历久不消，云卷云舒日落，定是他又在思念她。

他思念师尊，无时无刻。

师尊没有再接他的话，而是问他：“修炼得如何？去过了哪些地方？”

“我已在幽都玄阴台经过了雷劫，近两年都在三重天上的真陵修炼。”

他特地看了看师尊的表情，师尊又笑了，一脸欣慰。

“不愧是我的徒弟。”师尊这样说，“天帝素来求贤若渴，我徒如此优秀，想必你已见过天帝了？”

他的师尊有运筹帷幄之能，也料事如神。他淡淡地说：“见过了，他还为我盖了院子，让我做百山之主。”

“是他的作风。”

“我已回复天帝，若要我做百山之主，我还得回去问问师尊的意见。”

师尊诧异，皱眉问他：“你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

“虽然怕你骄傲，但为师不得不赞赏你一番，你是天纵奇才之人，唯有神界才是你大展身手之地，神界藏龙卧虎，遍地都是智者，修行也都登峰造极，你去神界任职，能结交优秀之友，见识会更宽广，心性可以得到锻炼，所以我希望你去神界任职。”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师尊夸他呢，说他天纵奇才。

天纵奇才！

这四个字，足够安战小伙向周围人吹嘘他好多年。

师尊说，神界的智者怎样，修为如何登峰造极，这些他又不在乎。论修为，神界之人谁又能比得上师尊呢？论智慧，他的师尊也不差。

他已经见过这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了。

只是啊，他的灵魂来自那里，那里宿有羁绊。

“若我做了神界的百山之主，师尊……愿意随我去神界吗？”

“我就算了，凡间热闹，一年也有四季，春去秋来的，适合养老。”

“那我可不可以也住在这里？”

“嗯？”

“师尊这里清幽，我很喜欢这里，我同天帝说了，若我凡间的师尊不愿去神界，我也就不去了。”

为何？

二字险些就问出了口，白瑟沉默了，她想起了烛容在梦泽轻笑的样子。

那时他忘却了忧愁，同他的“师尊”有说有笑。历经世事，快乐总是太难，而他的开心那样简单，简单到只是同她去郊外做竹筒鸡吃而已。

烛容见白瑟没有说话，便压低了声音，他轻声说：“司师尊回了文昌宫，嘉言和嫂子在王府过得很好，我就只剩下师尊了，我……我只能与师尊相依为命。”

所以还请师尊不要赶走他……师尊应该不会怪他扰她清净吧。

“既如此，你自己挑一间房间吧。”

烛容笑了，他好想再一次去抱师尊，可是不能了，人不能太贪心。

他不敢太贪心了，好在他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

师尊看书时，他便跟着看书，哪怕书上的内容是女孩子爱看的内容。师尊晒太阳，他也跟着晒太阳，虽然太阳躲在云层里。但，做师尊所做之事，他平和且心安。

第三天的时候，文昌宫的司命神君来了。

他知道，司命是来劝说师尊的，劝师尊去神界。

司命同师尊在屋内交谈了很久，他在长廊的一侧听着司命同师尊说：“烛容是有意回神界的，毕竟他……他只是牵挂你。他年纪轻轻便掌管下届百山，又入主经阁，无威不立，恐有人不服。你何不同他一起去神界，助他一臂之力？有你在旁，既能指点于他，别人也不敢放肆。”

“烛容不是泛泛之辈，区区百山之主他还能胜任不了么？况且，若烛容遇到难事，自有人解决，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替他解决麻烦之人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烛容的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么？在他的心中，你早已是日月之辉，别人的情意再如何重也不过是萤火之光而已，哪能和你比呢……”他差点捂住自己的嘴，“再说了，就算会有人背后帮助烛容，你与他遥隔天堑，他若出了什么事情，你就不担心吗？所以，你去神界住住又如何呢……要不然我跪下来求你？但是……当着后辈的面呢，你总得给我留几分面子吧。”

屋内稍有沉默，烛容听见推杯换盏之声，而后，杯盏轻击案台，一切尘埃落定，师尊同意了。

师尊说：“本神屈居神界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修远怕是要苦恼了，你知道，我素来与她不和。”

他看了看远处，天色尚早，风轻云淡，这一次，他可以成全自己那点儿微末的私心。

也算皆大欢喜吧，除了她的师尊。

司命松了一口气，他坦言着：“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修远跟着道祖修了无情道，性子变了许多，我以文昌宫主君的人格担保，她绝不会再无理取闹！”

“得了吧，你都不知道用你文昌宫主君的人格发了多少誓，给人担保了多少次，你早就没有人格可言了。”

原来，师尊也会怼得别人无话可说。

师尊同他去了神界，神界的宫宇已经落成，虽然稍微有点偏僻，院落也不是很多，但是足够他和师尊居住了。

司命在他的院子前赞叹：“好一座别致的院子，只是还没挂牌子，不如你先给你的宅子取个名字？”

他转头望向师尊，师尊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却在远处的神山上。

他问：“师尊，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

师尊转过头来，淡漠道：“你取吧。”

他突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两句诗：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浮生一梦君同我，都是槐安未醒人。”

“那就叫同星府吧。”

同星，同心，愿有朝一日，她心似我心。

他心中藏了一些落俗之话，他从未对人说过，也永远不能宣之于口。不过他会如同天边遥远的小星星一样，无论弦满月缺，都在她的身边发着光。虽弱小，虽然她看不见他。

进了院子，师尊走在前方，她转过头来，眉峰微扬，眼睛清明，嘴唇轻启：“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不冷么？”

“来了！”

他小跑着跟了上去，走到师尊的身边，同她看着这新落成的小院。

师尊说：“你可以把安战要过来，给你干活。”

“嗯，好的！”

“池塘里多放几条鱼。”

“好。”

“院子里要种些花草。”

“好。”

她指了指最中间的屋子：“你住这间，这儿宽敞，坐北朝南，阳光充足。”

“好的，师尊。”

……

云寒烟冷，千山遇冬，燕子经年，梧桐依旧。一尾游鱼漂游，池水荡漾，师尊走过荷花池，风吹起她的发丝，白裙摇曳生姿，他呆呆地看着她行走的背影，温柔静好。

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他比师尊深爱的人要幸运。纵使深情难诉，一世孤独，但他能远远地或近近地望着她，与她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