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中和修为不行,但直觉一向很准,他总觉在他走近山门时,有人跟在了他身后。
他这次回京城的任务,是揣着族里的源血仪,偷偷为云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家中所有成员测试血脉。
打着冉冉未婚夫的名义,他在一家饭庄约见了云大姑、云二姑和两家所有成员,在包间门前迎候的时候,他和所有人或握手、或拥抱、或拍拍头摸摸脸,趁机测了一遍所有人的血脉。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云大姑身上觉醒了三分之一的顾氏血脉,云大姑的小儿子魏浩然身上也有觉醒的顾氏血脉,云二姑的大女儿谢媛媛、以及谢媛媛的两个女儿也都有浓郁的顾氏血脉。
他记得族谱第一页有一条记载:“汤欲伐帝癸,先克豕韦、顾国、昆吾。顾氏被难,国公死于兵戈,公子潜民间,族人离散。公孙石、岩、峰三昆掌顾国符兵,以灵纹术死战得脱,遁于深山密岭,收族人三百,建宗庙,抚幼弱,不朝商君。”
顾石、顾岩、顾峰就是顾氏的三位建族始祖,他们在古顾国称“公孙”,意味着他们只是顾氏支脉;“掌符兵”,意思是他们受到当时顾国国君的信任,把国中最强战力的“符兵”交与他们掌管;“收族人三百,建宗庙,抚幼弱,不朝商君”这说明他们对家族和国君很忠诚。但是论起血脉,他们并非顾氏正朔。
所以他们血脉中的传承并不浓厚,最近一千多年几近消失,族人修习灵纹,全靠重新学习。
所以,老祖才让他偷着测云大姑、云二姑家人的血脉吗?
测了之后呢?
云老太太会不会是顾氏正朔——当时潜入民间的那位“公子”的后人?
顾中和心中郁结欲死。他入世太久,思维已经融入了世俗界的法制意识,很难接受现在修真界强者为王、掠夺成性、动辄坏人性命的做法。
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掠夺和杀戳实在有违天道。
更何况谢冉冉是因为他的追求才做了他的未婚妻;云素素是因为他的仰慕和攀附才被动与他相交莫逆。可以说,她们家的这场灾祸肇始于他顾中和。
之前老祖掳了云老太太,欲炼血抽魂与他自己的血脉和魂魄融合,以得到云老太太血脉中的灵纹传承,从他知道此事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直视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的老祖了。
前几天他又从惊慌失措的顾中观处得知:他未婚妻谢冉冉并没有住在做为未婚夫的他和他父母家中居住,也没有等着与他举办婚嫁典礼,而是被老祖分配给顾中观做正妻,顾中观以娶妻不利灵纹术修习为理由强行拒绝,最后被中行大哥接走做了侍妾;他的莫逆之友云素素、以及云素素的两个孩子也并非在顾氏做客,而是被老祖囚禁在密室。
中观惊惶、沉重的表情中还有一种幻灭的茫然,他也一样。他们心中都明白,族中发生了一些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谢冉冉因为身具顾氏血脉,恐怕再也做不成他的未婚妻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儒雅飘逸不起来了。
他不过是一条狗,一条顾氏宗族聚敛钱财、收集情报的癞皮狗,全然不够资格拥有他认为应该拥有的人权和尊严。
尘世中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的讲究,他难道要与家族、与老祖不共戴天吗?
他们世外之人,本已缺少国邦之爱,他们自幼得家族教养,家族既是他们的故土,也牵系着他们的亲情,甚至承载着他们的信仰。他自认为是家族的一员,不愿背叛家族,不愿违背老祖的意愿。但是,家族拿他当自己人吗?老祖又何曾在乎过他的尊严和感受?
族地的山门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如芒在背,转身看去,身后却一无所有。他带着疑惑又往山门行去,已经能看到守门的文叔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忽然又有所感,再次回头,他看见脚下的几棵草的草叶似有微风吹拂,可此刻身周一丝风都没有。定睛再看,立着的那些草叶不动了,两步外,却几棵草无缘无故地倒伏了下去,那些倒伏的草勾勒出的,分明是两只脚的形状,那里,应该有一个隐了身的人。
他的心狂跳起来,然而却装做一无所知,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仍旧往山门处走过去。
那个人隐身跟着他,有什么目的?又会是谁?是云素素师门中人吗?这人,是来救云素素的吧?会不会将冉冉一同救出去?他会对顾氏不利吗?如果他只想把素素她们救走,不对顾氏族人动手就好了。
他这段时间过得很痛苦,这种痛苦还只能深埋心底,不敢让任何人察觉。他爱慕过云素素,如今又正喜欢着谢冉冉,万万不愿让她们受难,而让她们受难的,却正是他的家族、他最崇敬的老祖。
他也知道,做这种可怕的事,老祖不是为自己,他为的是整个顾氏家族的未来,包括他顾中和。
到底要不要揭发身后的人?
要不要和他约誓:只准进去救人,不准滥杀无辜?
他还没有想好,山门已经到了,文叔也看到他了。
“小中和,是你回来了啊!哎呀,你回来就太好了!你不知道,你那未婚妻在咱顾氏住了几个月,竟然看上中行了,老祖居然也同意了!你说说这算什么事!你爹娘窝囊,什么话都不敢说,咱们这一支人都看不下去,正准备一起找老祖抗议呢。可是咱这一支人没出几个有出息的孩子,就怕惹恼了老祖,短了修炼物质。还好你回来了,你是个有本事的,这就赶紧回去,找老祖说说去!”
“好的,好的。”
他狼狈地逃离了文叔,手一伸抓住一只看不见的手臂,在一个小山坡背后停下来。
“你是谁?来救冉冉和素素她们吗?”顾中和压低声音问。
“对。”云老太太控制着自己的喉头,变了声音回答。她怕一下子杀不死顾中和,反而暴露了行迹,所以不敢不回答,也不敢动手。
冉冉,那个自尊、阳光的女孩,以她的方式爱了他十年,这十年当中,她眼中心中从来只装了他一个人,他不相信她会移情别恋。
中行大哥是有妻有子的人了,虽然得失心重些,但平时很有大哥的风范,很会照顾底下的兄弟、子侄,并非耽于享乐之人,何至于抢夺他的未婚妻做侍妾呢?是迫于老祖的威权吗?老祖到底为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他知道别人把他当狗,他自己不愿真的就做一条狗。他不愿做伤天害理的事、不愿将未婚妻拱手让人、不愿眼看着未婚妻和好朋友被凌辱和伤害!
“那好,我不揭发你。但你须立个誓来:只能救人,不能杀人——我们顾氏离群索居,族人都特别单纯,真没几个坏人。”
“那顾远呢?”
“……立誓吧,不然我就喊出来。”
云老太太很意外,顾中和居然帮她隐瞒行迹,允许她救素素她们。她觉得以前误会了顾中和,原来这个看上去淡漠无情的奸商也可能富有人情味。
她想了想,在心中变通了一下,举起没被抓住的右手,低声立誓道:“我来顾氏族地,只为救云素素、谢冉冉、许云澄、许云清,决不滥杀无辜。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他虽爱骂人,却并不是个真正的狠人,杀人尚且因为不得已,更何况滥杀无辜。
一阵非声非光的天道讯息融入云老太太的额头。
顾中和感知到了誓言的成立,便放开了云老太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