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水的男人们回来时，两个大娘一通忙乱，已经整治好三四盆菜、一大锅米，招呼着众人开饭了。

山坡下，背风处，骡马和大车围成半圆，圆心位置的沙地铺了张草席，草席摆了只矮几，张秀娴领着两个大娘，盛了饭菜端到矮几，安置“鹿老太爷”和“鹿老爷”就餐，又侍候董永洗漱，让他陪在两位老爷子下首，然后才带着“小儿子”秦牧野到马车里陪“女儿”们吃饭；风驰风掣二人不喜拘束，端了碗和伙计、护卫们坐到火堆旁吃。

护卫头目——名为张子祥的一位四十岁下、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会钻营的汉子，这时端着碗，一屁股坐到草席的一个角，面对小白，喷着饭屑高谈阔论道：

“鹿老太爷，容我多句嘴哈：你们家这两位姑娘要心眼儿有心眼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大奶奶该雇两个小丫头贴身跟着，养得再精细些才好。大姑娘都成人了吧？二姑娘也有十三四了吧？都还没说人家呢吧？要我说，你们这做老人的，也太不心了。等这趟买卖做完、你们回到京都，不如让你们的亲戚——仙人云家，是吧？就让云家的人给大姑娘说个财主家，她是个当家主事的人才；给二姑娘说个世家大族，她脾气好有成算，哪怕做妾呢，也好过这么大了还跟着你们跑商，一路吃沙喝风的！就两位姑娘这样的娇气人儿，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她俩这人才，也不用吃这个苦！你们这、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张子祥是追云国京都扈家武馆馆主扈四海的八大弟子之一。扈家武馆，是追云国规模最大、武力最强的武馆，各大郡城都有分馆，馆中武师个个悍勇。扈家武馆的主业一是开馆授徒，二是承接朝中官员和大商家大商队的保镖和护卫生意。像鹿家这种小规模、家族型的小商队，本来是雇不到扈家武馆的武师护卫出行的，这次居然派出张子祥护卫他们，是因为馆主扈四海与云家家主有些私交，受了云家家主的请托，却不过面子才这么安排的。

小白听了张子祥的高论，失笑道：“她们？哪有那等能耐？别把人家财主豪门、世家大族的子弟骨头给拆了、房子给点了再！哼哼，还给人做妾？给人做祖宗都没人配得！”

“话不是这么说。怎么就配不了？你们家家世虽然差了点儿，姑娘养得娇了点儿，但是搁不住都长得好啊。算年纪我是个长辈，这话本来不该我说，可我老张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世面也不算少了，就没见过比你家姑娘长得好的！咱京都百十万人，她们这人才长相不说数一数二，前十是绝对数得着的。那些世族豪门的子弟，不就讲究个娇妻美妾？只要您老发个话，我跑断腿也要帮她们都说个好人家！”

“啊哈哈哈，我不是说她们配不别人，是说别人配不她们。老张啊，这事你就别费心了。我们家小灵云小素素，那不是大姑娘，都是小祖宗。哪会给人做什么娇妻美妾？就是有人请她们做祖宗，还得看人，不是那人她们还不稀得做呢。你安安心心做你的护卫吧，她们呢，就让她们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张子祥眨眨眼，才明白这“老太爷”是个不靠谱的，果断不搭理他了，转头和风逝水说：“鹿老爷子，不瞒您说，我多少认得几个儿官老爷大财主，您要是信得着我，大姑娘二姑娘的亲事包我身！”

风逝水微笑不语，莫测高深。

“鹿大当家，您说呢？儿女亲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老张今天多嘴多舌，等您一句话吧！”张子祥又转向董永。

“啊？俺们家，这两个孩子吧，还，还小呢，而且吧，也被惯坏了。”董永抬头看了一眼二位师姑的香车，抽着眼角艰难地说：“豪门世家，俺们，也配不，而且吧，家里也有祖训，老祖宗不许鹿家女给人做妾。那个，张队长哈，谢谢您操心了，她们的亲事，就不麻烦了。”

“不是，这麻烦啥呀，哎呀大当家您先别急着回绝，先听我说说是什么人家：顾太尉顾长海您知道吧？就咱追云国武官之首、现任太尉，官够大吧？他家大儿子顾虎去年升了奉节将军，被圣调往西北守边，大儿媳留在京城主持家政，就这位大奶奶，向来交游广阔，和我师娘颇有往来，咱们出京之前，她托我师娘替她家三房的独子寻一房妾，不拘家世，是良家子就行，但是相貌要好，脾气也要好，人还得聪明。”张子祥抬眼将小白风逝水睥睨一扫：

“她家三房的独子是谁你们猜猜？就是今年春闱圣刚点的文探花啊，名字叫顾明德的，想起来了吧？这顾明德，今年只有二十五岁，本身出身于武将世家，谁知文举也一鸣惊人！妥妥的是个文武双全！只可惜娶的媳妇儿是青阳郡主家的青丰小县主，自幼身子病弱，没法诞育子女，顾家没法子了，才托我师娘替她留意，想聘一个相貌好、脾气好、身体强壮的良家子延续血脉。别人家置妾都是买，他家是聘。聘，你们知道吗？聘回去的妾，又叫平头妻，和正妻没多少分别！我师娘和我们说起来，直感叹我们几个没人生出个样貌好的姑娘来！我这一路吧，就看你们家二姑娘是个和气人儿，生就一付好相貌，身子还壮实，人也聪明，合该去这世家大族做个平头妻！”张子祥将自己说激动了，将碗往地下一顿，汤汁飞溅，筷子掉到土里，他一概顾不管，舞着双手大声道：

“什么祖训不祖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对不对？老祖宗也想让子孙后代过好日子！对不对？！二姑娘要是做了这顾探花的平头妻，才子佳人的，多少风流美满！将来生下的儿女一个个都是贵人！她出息了，你们不跟着沾光？！你们家就算做不了小贵人的外家，那也是小贵人的骨肉至亲不是？最少最少，也能把你们家小少爷的前途挣出来！这是多大好处？傻子才往外推呢！！！”

“啪啪啪。”几声清脆的鼓掌声响起，香车的雕花车门打开，伍灵云伸出她美妙的螓首，弯着她秀美的蛾眉，拍掌向张子祥笑道：

“张队长，这可是一门绝好亲事哈，感谢您想着我妹妹。我们家的事我做主，这门亲事我们应下了！但我有个条件哈，我妹妹出嫁的时候我要跟过去。我听说顾探花夫妻神仙眷侣，顾探花君子如玉、青丰县主贤良淑德，美中不足的就是没孩子，家里的妾又连着死。我呢，敬慕他们夫妻风华，想跟过去熏陶熏陶，顺便陪陪我妹妹。”

张子祥愕然片刻，劝道：“大姑娘，您这意思……你们姐妹都嫁过去？可是顾家只愿意聘一房妾呢，两人都嫁过去，不知道顾家肯不肯。再说，您这样的才能相貌，给人做妾真可惜了，合该嫁到财主豪门家里去做正头娘子、替他们掌家立事！”

精雕的车门里又伸出一个美好的小脑袋，笑吟吟道：“张大叔，怎见得我姐姐就能做正头娘子，我就只能做妾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可比我姐姐凶多了！”

“对对对！她就是个小骗子，最会猪鼻子插葱——装象了！要不我嫁给顾探花，会会这对儿神仙眷侣，让她嫁到财主豪门家去。”

“那个……顾家想聘一房脾气好、身子壮实、能生养的美妾，您美是够美了，这个、脾气，您，是不是、不太好？”张子祥期期艾艾说道，他实在想不到，这家的大姑娘会这么泼辣这么直接，竟当面抢夺亲妹妹的好亲事，而这家的二姑娘平日里受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呼喝差遣也就算了，到了做亲这种关键时候也这么抹不开面，眼看着姐姐抢自己的亲事都不做一声，就她这样的，到了顾家能活几天？这么个娇糯软萌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顾大奶奶在云家见过这姐妹俩一面，偏偏相中了二姑娘。张子祥搓着下巴剑指戟张的胡茬子，大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有了个主意：

“大姑娘，其实我手里还有一门好亲事，就看您有没有胆略才能，敢不敢应下。”

“没兴趣！”伍灵云道。

“要不您先听我说说？是这，咱们现在不是在北部省的肃州地界吗，肃州规模最大、资金最雄厚的走商联队建了个环沙堡，听说过吧？堡主戚文忠，那是我师叔，我师叔，人家是北部省武林首脑，黑白是二道通吃，军政官商都有人！手底下有百十条好汉，十几个马队，北部省往外，四五个小国都有他家的商铺，踩出来的商路总有七八十条！挣的银子都堆成了山！他平生最爱的，是他那排行第五的老生儿子……”

“停、停！别跟我提别的，我就要嫁给顾探花！还不用你替我提亲，回头我自己去找他！”蒙尘的门帘一甩，伍灵云消失在雕花的车门里。

张子祥给噎得闭了嘴，片刻后，重新端起他那只大碗——饭已经被风吹凉，仔细看时，盖饭的菜也薄薄地蒙了一层尘沙。张子祥并不在意，一边大口吃着加料的凉饭，一边斜睨着那辆雕花的马车，心中说不恼不恼怒，总之被鹿大小姐噎得吃饭有点不舒服，硌得慌。

鹿家的男人们已经吃好，却因张子祥还坐在这里，不好收起矮几和草席，只得留董永陪他坐着，等他吃好再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