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 绿沉沉的手镯(1 / 1)良月二十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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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陈平戈还是能够清晰地描绘出第一次见到谌颐时的情景。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有6岁。

6岁的孩子,已经对生活产生艰难的感觉了。夏日的午后,她被当地的公安局局长伯伯抱着,走过一段灼热的石板路,被带回了他的家中。陈平戈的父母涉及了一起菜市场摊主由于争夺地盘引发的小型斗殴事件,还在公安局里录口供。

陈平戈耳边还回荡着那道急促的警鸣声。

警车跟救护车风驰电掣地赶来,停在菜市场外面的大街上。妈妈跌跌撞撞地牵着她踩过遍地的狼藉,两个警察叔叔在前面拨开一层层围观的人群,她们被请进了警车里。妈妈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手抓着陈平戈的手腕,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凑在陈平戈耳边吩咐:“待会有人问,你就哭,就说是他们先动手打的爸爸,记住了吗?”陈平戈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也按照妈妈的吩咐做了。

果然她一哭,公安局里的其他大人就不忍心了。先是做笔录的大姐姐跑去外面给她买了冰淇淋,接着,公安局长李伯伯就心疼了,趁着下班,就先把陈平戈抱回家了,陈平戈的父母租住的是李伯伯的老房子,跟李伯伯的新房离得不远。平时她父母外出到菜市场做生意时,总会把陈平戈跟哥哥陈黎反锁出租屋里,李伯伯看不过去,经常让老婆把两个孩子带回家照顾。

李伯伯打开他家的大门,门后趴着的德牧犬立刻兴奋地站起来,兴奋地绕着他的腿打转,他把陈平戈放下来,拍拍她的头,“去二楼,先跟狗狗玩,我给你煮碗面。”

陈平戈乖巧地点点头,在玄关处脱了鞋,光着小脚走进里屋,刚踩上第一级楼梯,就听到从楼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跟由上至下的冷气一起,把浑身的暑气吹得消失无踪。德牧犬亲热地在背后顶着小女孩的背,催着她快上楼。

李伯伯的孙子小胖墩躺在沙发里,戴着耳机,抓着游戏柄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正在玩街头霸王。陈平戈走过去先跟他打招呼,他头抬也不抬。倒是趴在他脚下的雪白的萨摩耶犬听到声响,立刻摇着尾巴跑到了陈平戈身边。

陈平戈被窗边弹钢琴的男孩子吸引住了。

素白窗纱拉上半边,另半边被绿叶红花的紫荆花树所填充,明暗光影交错中的男孩穿着白衣黑裤,面容安静。

但他气质太冷,陈平戈一人二狗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好奇地打量他。男孩过了一遍曲子,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了陈平戈——小女孩一左一右蹲着两条大狗,小人儿搂着萨摩耶犬的脖子,站直了也不比狗高多少,他看了看,似乎觉得有些好玩,扬起了嘴角。继而,他发现陈平戈有一部分的注意力在钢琴侧面摆放着的白瓷盘,里面有切好的苹果,于是他把瓷盘拿下来递给了陈平戈。

陈平戈刚接过手,一左一右的大狗立刻把狗头凑过来,一口咬走一个。陈平戈刚把一片苹果放到嘴里,就感到头被人狠狠地一敲,回头一看,小胖墩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看,用力把盘子夺走了,“妈妈说这是给贵客的,你不能偷吃!”转头,小胖墩换上讨好的笑,把盘子又放回了钢琴上。男孩并不接话,只是看着小胖。

陈平戈于是唯唯诺诺地不说话了。小胖墩摸摸鼻子,也站在一旁,似有观赏男孩谈钢琴培养下感情的意思,但男孩继续看着他。小胖墩有点莫名其妙,与那个男孩对看了半响,终于领悟过来。

“我给她的。”男孩说。

小胖墩气冲冲地又跑回去打游戏了。

男孩看着陈平戈微微一笑,把盘子又拿给了她,上挑的眼尾随着他的笑容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似乎心情不错,转头找了首欢快的曲子弹了起来。

他真是个温柔的人。

跟大狗们分食完一盆水果,陈平戈盘腿坐在地上,仰头又听了几曲钢琴曲。

正听得昏昏欲睡之间,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不久,李伯伯的妻子李阿姨领着一个衣裳华丽的年轻女人上了楼,身后还跟着两个笑得殷勤的女人,也是一样的珠光宝气。那个年轻女人有着罕见的美貌,眉眼跟男孩有几分相似。

“小颐还在练琴?真是个好孩子。”李阿姨的眼扫过客厅,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小孙子叹了口气。于是身后跟着的两个女人也异口同声地夸赞起那个男孩来。男孩停止了弹奏,从凳子上下来,走到了年轻女人身边。

年轻女人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回应说,“他每天有任务,要练够三个小时的中提琴,回国没带提琴于是用了钢琴凑数,现在只不过是在凑时长,应付了好快出去玩。”她的汉语说得并不是非常顺畅,有时候词与词之间要迟疑地停顿一下,应该是定居在海外的华侨,第一母语已不是汉语,久久才回国探访下。她穿着的衣服也是华侨归国必备的,具有某种旧地追思情怀的旗袍。

男孩在年轻女人的指点下礼貌地一一跟在场的人打招呼,连小胖墩跟陈平戈也被拎出来,郑重其事地被介绍给那个男孩和那位“谌阿姨”。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贵宾,李阿姨的年纪比年轻女人的年纪大很多,对她说话始终很斟酌谨慎。

“这是平平,租住我家老房子的租户的小女儿。”

“我叫谌颐。”那个男孩说,“颐养天和的颐。”

小平戈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跟软糯糯的雪白肌肤,谌阿姨显然很吃她的可爱,跟几位阿姨坐在沙发上聊天时,怀里就楼着她。

“我一直想要个小女孩呢。”她照料着陈平戈吃李伯伯端上来的瘦肉粥,一边说。阿姨们纷纷说可以再生一个,又说谌颐这么乖巧,比大多爱哭爱闹的小女孩子好多了。

“就是太懂事了,从小到大也没对我撒过几回娇。”谌阿姨看了一眼端正地坐在她身边翻看着一本杂志的谌颐,又把刚吃粥的陈平戈捞过来,抱坐在自己身侧,用手帕给陈平戈擦嘴,又问,“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吃午饭?”

李伯伯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的父母现在还在公安局里呢。”他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谌夫人显然无法理解为了争夺一个菜市场的铺位就拿命相博这种事,倒是和其他阿姨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孩子面前持刀打架?孩子就躲在一辆架子车下面?”谌夫人检查着陈平戈的小手小脚,“没受伤吧?”然后自然而然地发现了陈平戈手脚上的几处淤青。

“她妈妈脾气不好,火气一上来就打孩子……哎,我们作为外人的,别人父母教育孩子,我们也不能说什么。”

那个叫谌颐的男孩闻言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忍不住看了陈平戈一眼。

谌阿姨无声地揉揉陈平戈的头,眼里已经带上了怜悯的情绪——陈平戈虽然现在还不大懂得这种目光的含义,但她本能地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倚在她怀里,伸出小手去把玩谌阿姨左手上绿沉沉的玉镯子。

好在话题很快从她身上转移,谈到了大人们之间的话题。陈平戈直听得模模糊糊,耳朵边飞过一些关键信息,依稀只听懂谌阿姨是李阿姨娘家的远房亲戚,这次回国是为了置购几套房子装修,因为谌家的老太太最近些年身体不好动了落叶归根的心思……听着听着,眼皮子越发沉重,耳边的声响渐渐变成催眠的杂音,眼前茶几上跳动的亮光的面积越来越小,陈平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感到有人把她的身子从谌夫人膝上挪开,陈平戈一抖醒了过来,揉着眼睛打量四周,知道了谌阿姨一行要道别了。身上的温暖骤然离开,陈平戈心里很舍不得这位温柔的阿姨,忍不住用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没抓到,倒抓到了她的手镯。

谌阿姨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神还是有点难受,她顺手褪下了陈平戈抓着的那只绿手镯,塞到陈平戈手里,轻声说,“如果提前知道这里有可爱的小女孩,一定带着糖果过来。要道别了,只能送你个小镯子做留念了。”

同行的人包括李阿姨都忍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李阿姨的嘴唇阖了阖似乎要说些什么阻止的话,李伯伯给她使了个眼色阻止了,然后拍了拍陈平戈的背,“还不快谢谢谌阿姨。”

妈妈直到下午六点多钟才来接陈平戈,李阿姨免不了又拉着妈妈的手艳羡地感叹了一番。

“能生出可爱的孩子也是一种天大的福分,随随便便就能给你挣来一笔天外横财,我偷偷跟她身边的人打听过了,据说这是一只拍卖典藏级的玻璃种瓜绿手镯,至少两三百万呢,可得值几套房的价!”李阿姨一边说一边有些心惊胆颤地看着陈平戈扬起又放低手臂,任由套在细细手臂上的碧绿镯子来来回回地升高俯冲,“不过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不得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滔天富贵里泼出来的一滴小油花而已……哎平平,这样贵重的东西别这样乱玩,快交给你妈妈!”

妈妈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眼神却有些不屑。李阿姨又随口问了下爸爸的情况。

“中午已经跟对方达成了和解协议了,互相写了谅解书……”

“聚众斗殴虽然免不了要承担刑事犯罪责任,但是既然已经达成和解协议了,到时公安机关这边就可以提出从宽处理建议,没多大事,别太担心了。”李阿姨不咸不淡地安慰了妈妈几句,妈妈又诉苦了几句,就牵着陈平戈离开了。

走了几步,妈妈看了看陈平戈手腕上的镯子,冷冷地说,“你外公家这东西多着呢,也是因为你爸没用,赚不了大钱,才这样给人轻视,有钱人家随便送个什么东西,就恨不得要我们全家都跪下来感恩戴德。”

夕阳西下,把面前灰尘四起的柏油马路照成了一片萧索的黄,身边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经过,陈平戈被妈妈的大步伐扯得摇摇晃晃,踉跄地被妈妈拉扯着往家的方向走。

突然就想起了那位温柔的哥哥跟谌阿姨,而跟他们相处的时光,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奇幻的梦境,蓦然就觉得有些怅然。

此后陈平戈的人生跌宕起伏,像坐过山车。

此时整个社会,尤其是沿海城市,接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依靠着制度倾斜红利,经济发展得如火如荼。陈平戈的父母是G省人,省内拥有着三大经济特区,在下海思潮的鼓动下,80年代末,陈平戈父亲辞去公务员的职位,带着母亲从小县城来到了省内的经济特区G市,用200块钱创业,在菜市场内做起了海鲜批发的生意。陈平戈6岁的时候,爸爸与菜市场内的其他卖主由于生意恶性竞争引发了群体斗殴事件——竞争对手是爸爸从家乡介绍过来的亲朋好友,哪知道最终同行相欺,一起发财互为依仗的天真愿望一夜破灭,深感被背叛了的爸爸伤心愤怒之下,在服刑五个月后,变卖了海鲜店,转回家乡进行二次创业。拿着早期积累的一百多万元,爸爸在家乡大规模租地,买地建厂,做起了进出口钢材加工销售的生意。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很红火,爸爸一下子赚了很多钱,从读私立幼儿园开始,陈平戈跟哥哥上下学是家里司机开名牌车专门接送的。那些年陈平戈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爸爸几次,爸爸不是在国内外出差就是外出跟人应酬。

可惜好景没持续几年,或许如同早年算命先生说的,爸爸的命“总差一点”,陈平戈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由于环境大行业恶化、过快扩张导致的资金链断裂、投资失利等因素,爸爸的公司破产了。家里欠下了巨额债款,房子工厂店铺都被法院收走做了资产抵押,一时间众多债主纷沓而至,那一段时间陈平戈跟家里人不敢接电话,因为电话那头都是凶神恶煞过来追债的人。

那之后的日子,陈平戈印象中只有黑暗与混乱。父母扛下了债务,开始变卖手头上一切值钱的东西来填债,家里不断搬家,越搬越窄,最后搬到了爷爷去世后留给爸爸的房子里。而那只绿沉沉的镯子也在这段时间发挥了作用,妈妈把它变卖了450万元还了剩下的大部分债务。

破产后的日子,在债务与生存的压力下,父母开始旷日持久的争吵。那几年妈妈被确诊的躁狂症变本加厉,陈平戈家里虽说有一点重男轻女,但至少在打孩子这件事上做到了不偏不倚,每天陈平戈跟哥哥都带着瘀青上学。

恐惧、不安、焦虑、惶然,就这样成长着,度过了童年时光,挥别小学,转入了初中学校,陈平戈奇迹般地没有长成扭曲阴郁的小孩,在外人面前保持着笑眯眯的、看似健康正常的少女形象。

只是这样生存环境下的小孩性子总有点缺陷,例如特别不爱回忆往事,于是那位温柔的谌阿姨跟那位谌家哥哥在岁月的汹流下,在很长时间里与那只不知所踪的绿镯子一起,被陈平戈抛到了脑后。

甚至谌颐的名字,陈平戈也记错了,一直以来根据音节只以为是姓“盛”,后来再次见面了才知道原来是“谌”,一个不甚普遍的姓。

而等到之后的有一天,那位叫“谌颐”的男生从记忆脱胎而出,用长大后的样子靠近她,因为某些因缘,陈平戈才依稀记起了他,当然他早已经忘记了她。

“我跟你说话,你却走神?”腰上的手蓦然收紧,17岁的他的身躯从背后贴紧,暧昧的气息从脖颈处上升,和记忆如出一辙的稍微上挑的眼尾,冷冷清清的气质,一样眉目俊朗。身处热恋期,每天要抱了又抱,亲了再亲。

陈平戈只觉得缘分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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