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

无论哪里。”

李世昂在胡乱翻开的物理竞赛题的空白处写下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但依然清隽有力。

......

该怎么去描述自己身边这样的一个人呢？

你知道她生活的习惯，参与她成长的轨迹，你见过她所有的模样，清楚她的性格。她仿佛是化在你周围空气里的一丝芬芳，你每天都呼吸着习以为常。你想起她心理总会涌起浪花，在心头上拍拍打打留下浪涌的痕迹。但，每当你想向她靠近一步，却发现她会后退两步，总是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你仿佛了解她的一切，但你还是不能懂她。

李世昂有时总这样想。

清晨。

李世昂在杯子里满满装了一杯早上打好的豆浆塞进书包侧袋。

出门时看见老妈睡眼惺忪的拉开卧室的门，轻声对他说，“骑车慢点啊，路上小心。”

李世昂坐在门口穿上整齐摆好的白色球鞋，闷声答了一个“嗯”，站起身刚要拉开门，听见母亲急急忙忙走过来的脚步声，便又停下眼前的动作转头看向她。

“昂昂，对啦，你放学带上司涵，晚上来家里吃饭呀，他妈妈今天又出了远门。”说罢，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李世昂的背，“你也多照顾一下涵涵，你看她平时什么都不说，多不容易呢，哎...”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李世昂回过头推开门，低声答道，“知道了......”

李世昂走到楼下，路过司涵家的单元时，抬头望了望她卧室的窗台。九月底，太阳还没出来时，清晨的风里已经有了丝丝凉意，窗口淡蓝色的窗帘轻轻摆动着，海蓝色的日式玻璃风铃在窗口“叮叮”的响着。

李世昂走进车棚，司涵那辆蓝白相间的自行车还停在那里。李世昂这才放慢了脚步，俯身开了自己的车锁，把车推了出来。路过司涵的车时顿了顿脚步，伸手摸了摸书包侧袋的杯子，想了想又收回了手，然后推着车走出车棚，跨上车登了一下地面先前骑去。

还是当面给她吧。

李世昂想着。

他骑着车慢悠悠的路过了门口的车站，才想起来升旗仪式的手稿要打印出来给教导主任一份，又马上转了车头骑向马路对面亮着“24h快印”的打印店。他伸手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响着，李世昂在门口立了一会发现没有人来询问，又向店里走去，边走边卸下书包，拿出侧袋里的U盘递握在手里。

一个店员正坐在电脑前闭着眼打盹，没有看到他走过来，李世昂弯腰敲了敲店员趴着的桌面，店员才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扭头看了一眼李世昂，又回过头坐起身来，激活了他面前的电脑。

“单面打印两份，”李世昂伸手把U盘放在桌面，“谢谢。”

店员拿U盘插在电脑上，看到U盘里仅有的一份文件，干净利索的调整了一下打印的规格，在按下打印前向他确认了以下，“A4？”

“对。”

然后就听见一旁的打印机“哗哗”响起纸张卷动的声音。李世昂带头看向窗外，正好看见司涵骑着车

从小区门口出来，绒绒的头发被她梳成马尾，额头前还有几缕扎不起来的碎发，随着微风在脸颊旁弯出弧度，清瘦的背影有些吃力的骑着车，坐位好像调的有些高，所以脚踏踩到最低端时有些眼见的费劲。

“呐，你检查一下吧。”店员吧打好的稿子递到他眼前，李世昂收回目光落在店员递来的纸张上。接过来略略的扫了一眼，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放在桌上，把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四页A4纸卷了卷塞进书包里，推开门大步走到车旁，跨上车刚要走，店门又“叮叮”的想起来。店员小跑到他旁边把U盘递给他，“你走的太急了，忘了这个。”

李世昂低头看到店员掌心里那枚西瓜造型的U盘，伸手接过来，塞进裤兜里，“谢谢。”然后转头看了下马路对面渐渐变小的人影，右脚用力登地向前骑去，现在马路上也没有太多车辆，便直接穿过马路没有丝毫停歇。

清晨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清洁工已经把街道上的落叶和零星的几点杂物扫成几个小堆，等着最后一期清理。

司涵的身影在他前方大概有100米左右，显得十分渺小。李世昂猛的踩了几脚踏板，拉近了他们间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突然而至的风吹得她白色的校服鼓起来，却反而显得她更加的清瘦。

突然，一颗闪着莹莹光亮的水珠从她清丽的脸颊上滚落。她侧着脸在校服上蹭了蹭，但是眼角却溢出越来越多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的连成串。

李世昂的心突然像是被人抓了一把，难以言明的一丝情绪缠绕在他的心头。他皱了皱眉，脚下骑车的速度也随她的速度变得缓慢。他望着司涵发着呆，机械的踩着脚踏板，心里一片寂静。就仿佛这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也包括他自己的心跳声，他的世界突然变得万籁无声。但，每当以他为圆心的世界与她的世界相交，就会听见水滴落入泥土的声音。

远远的隔着红绿灯和人行道，学校的大门隐隐约约出现在路口郁郁葱葱的银杏树叶的缝隙里。

李世昂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几乎与她并肩而行，他没有转头看他，而是不声不响的继续向前骑去。余光中扫过她的面容时，她神情中带着惊讶，慌忙停下车用脚支着地，用两个手的手背来回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

路口人行横道的指示灯顷刻由绿色变成了红色。

他在人行横道的线前停了下来，一只脚撑着地，双手握把，把头埋进两个手臂之间。细碎的头发没了风的吹拂，安静的停在额前，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眼中是深邃的池潭。看见她的那一刻，心中的钝痛感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他咬紧牙紧蹙着眉，头越来越沉。

忽而又是一阵风吹过，李世昂低着头侧过去看了看身后，她并没有跟过来，还停在原地，一边依旧用手背反复擦着变红的脸颊，一边用手心摩挲着校服的衣领。

这一刻，就像是无数的沙粒落在心里，总是在某些地方隐隐的硌疼你，它们四散藏匿，你却无法把它们一一找出来，又在某些时刻巧妙的发作。不是刻骨铭心的疼，但可以让你觉疼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疼，如何疼，让你无力还手，任它折磨。

绿灯又重新亮起来，李世昂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人群，随着“嘀”的一声向，纷纷向前走去。他抬起头依旧皱着眉，随着人群向前骑了一小段距离，又突然握住刹车闸停在人行道上，一只脚支着地，停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书包侧袋里插着的还带着一丝余温的杯子，便直接把杯子拿下来握在手上，转过半个身子，望向身后的人群。

没有确定她此刻的状态之前，李世昂的心是悬着的。

急切、担心一下子涌上心头。

他片刻都无法在多等，他想要找到她，想要马上就看到她。

穿过层层人影，他在身后的人群里，找到她的身影，看到她发红的脸颊和眼眶，微微低着头，安静的慢慢向他靠近。在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她眼里似乎带着潮湿的温热，而后眼里闪过一丝迟疑，行动页随之变得更加缓慢几乎要停下来，像是要维持着某种距离。

李世昂看着她，抬了抬手中的水杯，示意他上来接。她才远远的点点头，加快速度骑过来。

“我妈...让我带你给你。”李世昂说着。

一个巧妙的借口。

司涵愣了愣，脸上浮起笑容，伸出手接过水瓶。

但是在她伸手接过水瓶的一瞬间，李世昂看见了她白皙手指上的创口贴以及已经溢出来的丝丝血迹，心口又是一阵钝痛，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刹那间的凝重起来的表情，只是觉得心里发闷。

她急急的将手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藏进紧咬着的唇齿间。

“......”李世昂呼出一口气，嘴边的“你”才刚发出声，恰好被司涵身后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陈心怡一声明亮的“李世昂！”声声盖过。剩下的半句“还好吗”留在嘴边没有说出来。

他抬眸看向陈心怡，见她推着车走到他身边，满眼笑意，充满朝气，“早啊，你课间的稿子写好了吗？”

李世昂转过身侧头看向陈心怡，礼貌的回应了她的笑容，也带着淡淡笑容说到，“嗯，写好了。课间找时间对一下吧。”说完再回过头看向司涵所在的位置时，她已经从哪个地方消失了。李世昂急急转头向前看去，司涵正低着头，安静的骑着车与他擦肩而过。

那瞬间，心里又莫名的空了一下。

“走吧，红灯快亮了。”陈心怡说着拍了拍李世昂的肩膀。

“...嗯。”李世昂答道，他望着司涵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没入前面的人群里，心不在焉的回应着。

“她...是你的妹妹？”陈心怡问道。

李世昂转头看向她，没什么表情。

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呢？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不算是。”

他们，的确也不兄妹。

只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俗称发小，但是他比司涵大一岁，所以司涵一直都是叫他世昂哥哥，世昂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心理，有了别的感受呢？他也说不清楚。

“哦，我有几次听见她叫你哥哥，我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呢。”陈心怡笑着看向他。

李世昂皱了下眉，动作轻的难以被人发觉，顿了顿说道，“...不是。”

“喔~”陈心怡点点头，不在追问，“对啦，今天是你发言吗？稿子有打印吧！”

“嗯。”

“那就好，上次我忘记给老邪打印，他追着我问了一上午，一直到我中午吃饭急急忙忙跑出去打印了给他，他才放过我。”陈心怡撅了撅嘴，“简直太可怕了。”

“......”李世昂低着头轻轻笑着没有说话。

“唉？我听说你们班的班主任，是我们一中最严的老师呢，上一届的学长学姐都在说，他简直是一中魔鬼，是不是真的啊？”

“还好。”

“真的吗？也有可能是你太优秀了吧，他可能不会对你太严格，我听说...”

......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身边一切仿佛都停滞在最初的状态。

但。

我身边的你却变了。

......

李世昂站在主席台一旁，看见教务老师在台上试了试麦克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稿子，余光中匆匆跑过一个身影。他转头看过去，只见司涵满脸通红的跑向队伍，不一会她身后又出现一个身影，不急不忙的大步走着，男生短袖的白色校服并没有扣好扣子，明晃晃的敞着露出里面的10好球衣，男生的目光锁定在司涵的身上，脸上似乎挂着一丝笑意。

李世昂皱了皱眉，又看向司涵，她的身影没入在人群里，李世昂抬着头目光追随着她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侧脸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这时教务老师走过来排了排他的肩膀，“李世昂，去吧！”一边说着一边把话筒递给他。

李世昂对老师点了点头，礼貌的微微笑了一下，便侧身走上一旁的台阶，走了一半又转头看向台阶下的人群，然后慢慢走上台阶站在了主席台的一侧，目光落在人群中的某个位置。

人群里的女孩站在队列的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看。

我总是能很容易的在人群里，找到你。

主席台中央，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子，“安静一下啊，我们的升旗仪式就要开始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世昂，示意让他过来，便自顾自的走向主席台的另一侧。

李世昂冲他点了一下头，向前走去。目光看向台下时，衣着相同的人群中，有一个点变得独自清晰起来。她仰着头，发尾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而后她突然转头看向了一旁，李世昂的目光随着她转头的方向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他刚才看见的跟在司涵身后的男生的脸。

李世昂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演讲稿，顿了顿，缓缓的鞠了一躬，再抬起头看向她时，她已经低下了头。他望着她，字正腔圆的说出稿子中的字字句句。

她始终都没有再抬起头。

李世昂没有停顿的说完发言稿，转身走下台站在礼仪队的一旁，转头又看了看人群，人群丛丛淹没了她的身影，李世昂人就转着头看着那个方向。

“李~世昂~”陈心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轻声的用着她特有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

李世昂回过神，看了一眼陈心怡，又转过头看了看手中被揉成卷的稿子，低声“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抬起头看向某个没有焦点的远方。

“咦？你在看什么？”陈心怡侧头朝李世昂看的方向张望，头不经意的碰到了李世昂的肩。李世昂收回目光，侧头看了看身边婷婷立着的女孩，又转头看向主席台上正在讲话的教导主任，漫不经心的说道，“没什么。”

“哦......”陈心怡说着看向李世昂，“对啦，你今天讲的那个‘路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大好光阴，冬天......冬天......’”

“冬天姗姗来迟，夏天忧虑冬天将至，所以他们不停四处游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四季如夏的地方，然而我并不羡慕...”李世昂不懂声色的缓缓低声说着，并没有转身看向陈心怡，目光依旧停留在台上的教导主任身上。

“啊！对对，就是这句，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我觉得写的很有意境，我也想去看看了。”陈心怡笑起来，轻声说着。

“笔记本上。”李世昂淡淡答道。

“笔记本？”陈心怡的语气中带着疑问和好奇。

李世昂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向陈心怡，“我...笔记本上，”他抬手摸了摸鼻子，“原来看电影记得台词。”

“电影？是什么电影呀？”她的语气中又多了一分好奇。”

“《海上钢琴师》。”李世昂顿了顿说着。

“哦~我原来听到过这个电影，”陈心怡冲着他笑起来，眼睛里似乎带着星光，“知道啦，我下来也去看看。”

李世昂看着她，愣了愣，久久的回应了一声，“嗯。”

这句话，并不是他记下的，而是在司涵笔记本中看到的。

而此时眼前的人，似乎有了别的相貌。

像她。

却又不是她。

仿佛过去的转瞬瞬间，恍惚的和眼前的现实重叠。

那些旧旧的记忆又被染上了鲜艳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