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廉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他对这位苍修撰有几分印象,忠襄侯孙女。
忠襄候是开国元老,历经四朝,他的三个儿子都是为国死在战场上。按理来说,忠襄候的孙女应当不会做出给小皇帝送“禁书”这种事。
但是观苍宁熄在朝中圆滑世故欺上瞒下的作风,一点没有忠襄候府人的忠贞刚正之气,若是她做了些什么有碍国君成长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贺廉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踱步,忽然脚底一软,他下意识低头。
是他踩着了那只布老虎的尾巴。
许是被触动了机关,那只布老虎原本闭着的嘴巴“咔”地张开,耀武扬威地露出锯齿状的乳牙和半截红舌头。
这布老虎的鼻子是靛蓝色的瓶状,它闭着嘴巴时还能说是可爱憨真,一张嘴就只剩下“真憨”了。
贺廉这一低头恰好与脚边那只憨气四溢的老虎四目相对:“……”
也真是物似主人。
贺廉松开脚。
那布老虎被踩了尾巴的神通还没施展完,“腾”地一下弹起来翻了个跟头,然后骨碌碌滚到一旁椅子底下了。
苍宁熄:“……”她要早知道这玩意儿这么憨,她是无论那老板夸得多天花乱坠也不会再将它买下来了。
贺廉没把这布老虎放在心上,淡淡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不是你最好。不过,苍修撰以后还是不要送这些……”
贺廉顿了顿,轻蔑地:“廉价、傻气且毫无价值的东西进宫了。陛下年幼,可苍修撰已谈不上年幼了。此次念是初犯,只罚你半年俸禄,若再有下次……苍修撰,你可明白?”
贺廉官威这样大,苍宁熄哪敢说不明白,只能把头埋得更深道:“下官明白。”
贺廉挥袖离开。
贺廉走后,苍宁熄才慢慢地地站起来,她从头到尾都没敢看一眼贺廉的脸。
邧国右丞相贺廉,传闻中性格恶劣睚眦必报、嚣张跋扈喜好奢华、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欺压幼帝培养党羽、两面三刀作恶多端的阎罗王,果然名不虚传啊。
在皇帝召见臣子讨论国事的华筵殿传唤她,还让太监总管耿善替他传话。小皇帝玩个布偶老虎都被他揪出来找麻烦,不过看几本别人送的游记话本,贺廉就露出一副急冲冲害怕小皇帝脱离他控制的脸孔来……还想说她是奸佞!
奸佞啊,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奸佞啊。
苍宁熄被贺廉吓得有点儿腿软,慢吞吞地走出华筵殿。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不大,但也是足以打湿衣袍的程度了。
苍宁熄叹气,她等下还要去翰林院,看样子得穿着湿衣服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了。
苍宁熄站在殿前正叹气,一个小太监抱着把红伞从偏殿跑过来:“苍修撰!且等等!”
是小皇帝的侍人太监代玉。
苍宁熄立刻附上一个温柔的笑:“代侍人好呀,可是陛下有事要交代?”
苍宁熄其实很喜欢代玉,他性格温柔又体贴,最重要是的长得还很好看,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令看到的人都不由心生温柔。
代玉年龄小,笑得眉眼弯弯:“陛下知道贺丞相与修撰在华筵殿议事,见外头落了雨,忧心修撰淋雨着凉,特叫我给修撰送伞来了。”
小皇帝能有这么好心?
回想起平日里同他上课时的斗智斗勇,苍宁熄就脑仁儿疼。
小皇帝年幼顽劣,平日里给她茶水里放蟾蜍卵,点心里放死蜈蚣,偷偷叫人锯掉她的椅子腿……种种恶劣行径数不胜数。他怕是恨不得她着凉,还能想着给她送伞?
代玉并不知苍宁熄心中所想,利落地为她打开伞,撑在她头上:“苍修撰,我送您出宫。”
那就是把普通的油纸伞,宫人最常用的那种。
苍宁熄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有劳。”
。
邧国官员无故迟到或缺勤者,杖责二十。
苍宁熄紧赶慢赶,终于在点卯前到了翰林院。
平时帮她打伞提书箱的小厮允吉被她遣回府拿早上落下的手炉和大衣了,她只能自己提着书箱拿着伞。
走过庭院和长廊,终于到了值房。
在离值房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房内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就传了出来。
“……还不是靠着她忠襄候的祖父?!”
“吴兄你可是延和四年的状元,才是从六品,她苍宁熄一个女子,竟也是从六品!”
“女子能懂什么国事,不添乱就顶了不起了!而且她那个探花也是,指不定是怎么来的……”
“对对!你们听说过没?她考前曾约见过那年的主考许大人……”
“许大人?我明明听说是宋大人!”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两位大人一起……”
“就是啊哈哈哈……”
然后就是一串猥琐的怪笑和恶毒的揣测。
苍宁熄面色平静,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只是平日里有允吉会提前处理,不让这些话入她的耳罢了。
这种人也真是没意思,自诩读书人,思想却比市井无赖还肮脏。既怕当面议论她惹怒她祖父得罪权贵伤了里子,又想表现出自己不惧权贵、淡泊名利得到面子,结果却是面子里子都没得到。
苍宁熄在心底嗤笑一声,真是妄口巴舌,跳梁小丑。
苍宁熄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再故意加重脚步走回去。
果然,听见她的脚步声,值房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苍宁熄推门进去,脸上挂笑:“各位早啊。”
苍宁熄扫了一眼房内的人,吴松华、孙聪、闫丰、马宇,果然是这四个人,她记住了。
房内几人有些尴尬,担心她听到了刚刚他们的议论,但发现苍宁熄的神态一如往常,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便也笑着向苍宁熄问早。马宇上前帮她提书箱道:“允吉怎么没来?让苍大人自己提箱子?”
苍宁熄坦然地把书箱递给他,如同对待普通仆役:“他今日有事。马书吏,你帮我把书案收拾一下吧,昨日郭大学士说为我新辟了一间值房出来,以后我便要在那里办公了。”
吴松华闻言脸色一僵,他是早年的状元,又是翰林院的老资历,向来自视甚高,一直希望能有自己单独的值房,但大学士一直推辞。苍宁熄才入翰林院两年,竟就有了自己的值房。
马宇孙聪闫丰倒没想那么多,一听这话连声道贺,几人一起,不一会儿便替苍宁熄收拾好了书案。
“苍大人的新值房是哪间?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苍大人把新值房打扫一下吧。”
苍宁熄笑眯眯道:“那屋子许久没住人了,颇为脏乱,怎么好麻烦几位大人?”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可以让……”仆役去做。
“那宁熄就谢谢各位大人了。不过,刚刚司直郎大人把仆役都调到外院去晒书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我们府中的……”
“各位大人府中的小厮随侍也都去了。”
马宇孙聪闫丰面面相觑,嘴里发苦。他们本来想的是,他们只需动动嘴皮子让仆役去打扫屋子,自己躲在这里,并凭这件事和苍宁熄搭上话。这样既没人知道他们帮了苍宁熄,不会传出他们依附权贵靠女人上位的事,他们还可以和苍宁熄拉近关系谋点好处。
但要是他们亲自去帮苍宁熄打扫屋子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三人平日里私下对苍宁熄百般诋毁,就是为了博一个不畏权贵的好名声。要是他们现在去为苍宁熄打扫房间,不就是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可是,他们怎么推辞这件事才不至于得罪苍宁熄呢?三人抬头看向苍宁熄。
苍宁熄笑眯眯地看着三人逐渐尴尬的脸色:“宁熄定会将今日三位大人的帮助铭记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