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宁熄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苍家还是那个完完整整的苍家。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的父亲苍观晏着一身水青色儒衫,笑意和煦,温柔地握住五岁的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她的名字。
小苍宁熄不乐意学,在父亲的怀里扭来扭去地耍赖。
母亲沈巍兰坐在旁边笑着看着他们俩,眸光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轻轻地说:“宁是安宁顺遂,熄是战火平息,小宁熄,认真学啊,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可以为我们的家带来安稳安宁呀。”
小苍宁熄依旧哼哼唧唧地不专心。
大伯苍观旻和三叔苍观易走了过来。小苍宁熄如遇救星,飞快从父亲怀里挣出来,噔噔噔向他们跑去。
大伯肆意洒脱,喜欢游山玩水,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许多新奇玩意儿;三叔吊儿郎当,喜欢看戏逗鸟,还会给她变古彩戏法逗她开心。他们都宠她得很,所以她顶喜欢大伯和三叔。
她扑到他们怀里,听到大人们欢畅的笑。
……
这梦苍宁熄做过千百遍,以至于一见到父亲的脸便意识到自己又是在做梦。于是她无比清醒地、像旁观者般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梦依循着某种轨迹进行着。
梦里太过温馨,因而醒时就会愈发觉得悲伤。
苍宁熄睁开眼,坐起来。
一点熹微的晨光穿过窗户纸透进来,在房间里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泽。远处传来钟鼓楼闷闷的钟声,伴着一点近处轻轻的仆役走动的声音。
卯时了。
苍宁熄鲜少起得这么晚,平日里她此刻已经在翰林院了。
还好今天休沐,不必上衙。
侍女霓裳听到苍宁熄起身的动静,打了水送进来,伺候着她穿衣洗漱。
苍宁熄迅速洗漱完,草草喝了半碗牛乳粳米粥,便赶去主院给祖父苍南嵰请安。
不想祖父带着鹦鹉早起散步去了。
苍宁熄只好从主院退出来,又想起了今晨做的那个梦,便转道去了小祠堂。
苍家有两个祠堂,大祠堂是宗祠,奉祀列祖列宗,也是苍家人死后灵位的安置之处;小祠堂是苍南嵰专为他死在战场上的三个儿子设的。按理来说,苍氏三兄弟的灵位也应当设在宗祠内的,但不知为何,苍南嵰执意不让他们的灵位入宗祠。
小祠堂内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三个灵位,灵位前的长明灯内烛火摇曳。
在小祠堂的左侧,设了一方刀架,奉置着半把陌刀。原陌刀刀长七尺,刃长三尺,刀身狭长反曲,锋利无比。可如今只剩下了刀柄和三寸长的钝刀刃。
那陌刀本是苍宁熄父亲生前用的,在战场上被毁得只剩下了一半,被人带回来,苍南嵰便把这陌刀也奉祀在了小祠堂内。
苍宁熄走进小祠堂,在中间的蒲团上跪下,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
邧国建国不足四十年,尚处于内忧外患之际。十三年前,也就是延和四年,前朝余孽联合女戎族对邧国进行反扑,一时占领了邧国大片土地,甚至逼向帝城。
苍家三子为国奔赴战场,锐不可当,活捉女戎王子,杀了多名前朝余孽高层,收复了所有被占领的土地。
正当捷报频传之时,却突然传来了敌人借兵羽豸族进行最后的反扑,反攻涿阳的消息。而此时邧军已连续作战多日,兵疲粮少,竟节节败退。三人率兵誓死护城,但被围城多日,粮草用尽,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去时三个滚烫鲜活的生命,回时三块冰冷死寂的灵牌。
母亲沈巍兰无法接受父亲苍观晏死亡的事实,精神崩溃,变得疯疯癫癫,被送去濯尘寺静修。苍南嵰一夜之间,头发尽白。
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就在一瞬间。
悲伤又无奈。
苍宁熄凝视着面前的三块灵牌,目光沉沉,且面无表情。外边透进来的晨光照得她的脸白如素瓷,显得冷硬又脆弱,似乎只要轻轻地碰一下,那瓷就会裂开。
苍宁熄慢慢地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三块灵位,转身离开。
。
苍宁熄本欲去书房,路过小花园时意外碰上了遛鹦鹉的苍南嵰。苍宁熄迎上去:“祖父,您今日怎起得这么早?我去给您请安,宋叔说您寅时中就起了。”
“哪是我起得早,是你今日起晚了吧?”苍南嵰伸出手让苍宁熄扶着,有些费力地上了台阶,走到亭子里坐下。
苍南嵰今年已七十三岁了,头发已然全白,背也驼了,身形佝偻,但一双眼睛极亮,看人的目光仍是锐利而清透的。他提着一只金丝细笼,里面是一只毛色极美的花羽鹦鹉。
苍宁熄扶着苍南嵰坐好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她盯着笼中安静的鹦鹉看了一会儿,叹道:“缺儿如今稳重许多了。”
这是她三叔苍观易以前养的鹦鹉,叫“缺儿”,就是缺心眼儿的意思。它原来性格活泼得很,也极聪明,常常同苍观易顶嘴,把他气得跳脚。
“它年纪也大了啊。”苍南嵰也看着缺儿,把手伸到笼子旁边,缺儿试探着伸出喙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年纪大了,自然就稳重了。”
对于一只鹦鹉来说,等了苍观易十三年,的确已经老了。
苍宁熄默然。
苍南嵰收回手,看一眼苍宁熄:“我听说前日里陛下召见你了?”苍南嵰虽闲居在家,但消息总是格外灵通,有时知道的甚至比身处朝堂的苍宁熄还多。
苍宁熄简要说明了一下那天的事。
“给陛下送布老虎这事,是你不谨慎了。”苍南嵰先评价了一下布老虎的事,然后轻轻一笑道,“不过,贺季玦这人倒是颇有意思。”季玦,贺廉的字,先帝亲赐,意为“质若美玉,容德明盛”。
“……”苍宁熄回忆了一下刚刚自己说的话,到底是那一句让苍南嵰得出了“贺阎罗有意思”的结论?
苍南嵰看出苍宁熄心中所想,轻笑:“瑾安,不要轻易地对一个人下定义。你听了外面的传言,就觉得贺季玦狂傲跋扈狼子野心,太武断。”瑾安,苍宁熄的字。
苍宁熄蹙眉,右手大拇指无意识地轻轻磨蹭着左手掌心,“我并非全信传言,只是我观他行事,的确如此。”顿了顿,苍宁熄迷惑,“莫非祖父觉得传言不实?”
那日并不是苍宁熄第一次遇见贺廉。第一次遇见贺廉是在大朝会上。虽然因为他们官阶相差甚远,所以在朝会上她连他的衣角都没看到,但她确是亲耳听着贺廉把一个弹劾他的御史怼得气到吐血然后被抬出去送回家修养的。并且贺廉平日里的作风也的确张扬跋扈,对元?也缺少应有的敬意。
而且与她的情况不同,关于贺廉的传言是举国统一,从三岁小童到八十老人,都知道贺廉不是个好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传言不尽然属实,贺廉也不会是什么温柔善良之人。
苍南嵰摇头:“我可没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觉得自己看清了一个人。”
苍南嵰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很快另起话题:“你提到陛下近来于学业上燥郁,可想过缘由?可曾宽慰?”
苍宁熄摇头。小孩子不爱听课心烦意燥不是常事么,还能有什么缘由。
不想苍南嵰却把这事看得极重,眉头一皱,神情严肃起来:“你既是邧国臣子,自然要为邧国君王分忧。你若欲为庸臣,便只需应付差事;欲为良臣,则要把事做得尽善尽美;欲为能臣,就需要护国、佑民,体恤君王,做到十全十美。”
苍宁熄下意识站起来听训。
“你是为国为民做事,官有大小,事无大小。先帝钦点你为陛下讲习文史,你要用心,不要辜负先帝,辜负自己。”
苍宁熄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