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

姜止喘着粗气到达宫宴门口，忙着整理自己的衣裳：“没、没晚吧？”

门口的侍卫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还没呢，陛下还没到。”

那就好。

姜止松了口气，也顺带理了理跑乱的鬓发和玉冠。

这才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宫宴内。

里面暖和的空气迎面而来，包围住姜止的周身。

三品以上的官员携着家眷，端坐在正堂当中，大概是皇帝还没来，大家都小堆聚在一起讲话。

周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加上屋内灯火璀璨，倒也有了几分元日的喜庆。

姜止被领着在自己位置上坐好，这才抬头看周围的景象。

她的前方，是皇子和公主们的长桌。

一脸和善笑意的莫行止，长得能倾天下的二皇子莫倾怀，虽然佳人在侧却还是冷着一张脸的三皇子莫若非……

佳人？

带着林晴来？

姜止下意识瞧了眼宛宛，见到她脸上仍旧笑意宴宴，在小声和旁边的丫鬟炫耀自己的新衣裳：

“这衣服呀，是我家世子找人给春苑的丫鬟制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铺子。”

那小丫鬟投来羡慕的眼光：“真好呀，要是我也能去春苑就好了……”

两人聊的火热，宛宛压根儿没看过一眼莫若非。

倒是林晴。

从她们进门开始，那眼神就贴在宛宛身上，几乎没下来过。

还怪渗人的。

林卷云同林尚书一起，坐在姜止的身侧。

对面是正痴着一张脸，使劲儿瞟莫倾怀的花痴宋清玄。

“清玄！”

姜止拼命冲她做口型：“凤统领都看你半天了！”

宋清玄的脸上还带着迷离的笑意，这时候才缓过些神来，看见凤弈的大黑脸之后，瞬间变成了一张大白脸。

还低着脑袋，好半天没有抬起过头来。

隔着一个桌子后面，顾舒尘正忙着给顾夫人整理暖垫。

一看到顾夫人，她就想到了远在边境，奋力抵御外敌的顾源将军。

听说这次敌军来势汹汹，好像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顾将军带的队伍虽夺回了一城，但伤亡很惨重。

五万将士，死伤快接近三万了。

援军前两日才上路，不知道这个除夕……那边太不太平呢？

明明是欢庆喜悦的日子，姜止却总是抑制不住地有些心慌。

慌什么呢？

宫宴进行了大半场，她也浑浑噩噩了大半场，姜止这才知道她到底在慌什么。

“报！陛下！急报！”

外面闯进来一个穿着软甲的士兵，腰间系着显眼的鹰羽卫令牌。

他一推开门，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冷的众人打了个颤。

因为他头盔上的红色鸟羽，导致门口的侍卫压根儿没拦他，直接就把人放了进来。

莫修把人招到了身前，让锦川去接了话。

锦公公听完消息，瞳孔骤缩了一下。

然后才走上高座，冲着皇帝耳语了几句。

当下莫修就站了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殿内。

姜止心里的心慌越发的急了。

边境是不是有了危险？红色的急报到底是什么？

锦川公公跟着皇帝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

他朝着底下的人群，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虽然他没有定定地瞧着谁，可姜止那一瞬间就意识到——

他在看自己。

那张嘴唇一开一合，说：顾将军死了。

轰。

炸雷轰顶。

姜止没稳住身形，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她回头看顾舒尘。

顾小将军好像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心里还记着父亲的嘱托，让他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问问成世子。

于是他求救似的看着姜止。

那一瞬间，姜止想了很多。

顾将军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城破了吗？顾家军败了吗？

为什么会死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改了命运，在昭妃一案中救下了他，可上命运的齿轮照旧转动，他还是什么都改不了吗？

该怎么办？

顾将军一死，剩下的将士该怎么办？

如果此时皇帝派人重新接管边境，那这个人必然不会是顾舒尘。

顾家已经丧了一人，此时再派顾舒尘去边境，那是大为不仁的举动。

再加上这次战役艰苦，皇帝肯定会派一个有谋略，有征战经验的人。

——镇国大将军，武祁。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武家将驻扎王城的人数不多，若是再次出征，必然是要整合顾家军和鹰羽卫的军队。

可问题是顾家军没了主将，不论这场战役是胜是败，他们再归来时，头上决不会还是顶着“顾家军”的帽子了。

那是顾家世世代代的心血。

怎可以拱手让人？

也就是在一刹那间，姜止做了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

陛下刚离开，众人还在思索战事如何，大殿里很安静。

她惊呼一声，打破这种宁静：

“天呐！顾小将军，你怎么了！”

人群中，两道暗红色的身影交汇，她冲到顾舒尘的旁边，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高呼：

“您怎么生了红斑，这可是热疾！会染人的！”

“会染人”三个字的威力很大。

就像是某种咒语，刚刚还探头探脑想要凑过来的众人受了惊，“呼啦！”一下散开许多。

顾夫人一脸担忧：“怎么了？”

姜止朝她摇摇头，神色很是平静：

“将军，你得赶紧和我离开这儿。”

顾舒尘很上道，赶紧敛了神色，虚弱地问：“这，这该如何是好？”

姜止：“我先带你去偏殿，给您施两针。”

两人原打算就这么溜之大吉，突然有个人出声：“等等！”

是莫行止。

“顾小将军得了热疾？这可不得了，我看看？”

他才没那么好心，真的想关心顾舒尘到底得了什么病。

莫行止只是觉得奇怪。

怎么父皇刚刚失态离席，顾舒尘就得了热疾？

糟糕。

姜止暗道不好。

若莫行止真的来查看，发现顾小将军身上没有患病的痕迹，恐怕不会轻易放走他俩的。

莫行止的身影越来越近。

顾舒尘听见身侧的人说了句：“凝神，顾将军。”

很快，他腰侧一痛，整个人如同被一刀贯穿，痛麻感遍布全身。

紧接着，一股热流在他周身乱蹿，顾舒尘白眼一翻，直愣愣倒了下去。

“将军！”

“顾将军！”

顾小将军倒在地上，浑身的皮肤滚烫，还冒出大片大片的红斑。

人也昏迷过去，半天没有响动。

“快！”

姜止指挥众人：“把他送到偏殿去！其余人离远些，这病染人！”

大家还沉浸在只是那鼠疫染人的阴影里，一听这话，赶紧散开了。

只来了两个鹰羽卫，架着地上的男子往偏殿走。

这下莫行止看清了地上的情形，也不再拦人，只是担忧地看着她，说：“小止，你小心些。”

顾夫人忧愁的神色都快堆到头顶了，姜止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平静的笑。

“呼——”

塌上的人深吸一口气，被姜止兜头地一大盆水泼了个透心凉。

“咳咳！”

顾舒尘从骤冷当中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先是难捱的滚烫，才觉得泼过来的冷水凉寒。

“将军，对不住了。”

她一边给顾舒尘擦脸上的水，一边解释：

“刚刚太子要来看，我只能按了你的学位，引出了身体的不适反应，这才逃过一劫。”

姜止给他嘴里塞进一颗药丸。

顾舒尘还一脸懵懂，问：“嗯？怎、怎么回事？”

“将军。”

少女一脸严肃，紧抿着唇：

“你得赶紧去边境，现在、马上就去。”

顾舒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对！怎么了，边境怎么了？父亲他……败了吗？”

姜止：“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急报里说，顾将军死了……”

男子一愣，满眼不可置信：“父亲死了？战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姜止有点头疼。

因为顾舒尘满心想的都是父亲死亡的原因，却丝毫不担心自己未来该如何自处。

她说的话根本没被听进去。

“将军！”

她拔高声音喊了一句：“你必须马上出发，去边境！”

顾舒尘被她吓了一跳，嘴里喃喃：“是，我是该去边境。”

姜止刚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他说：

“我得马上去给父亲收尸。”

姜止彻底没辙了。

她死命在顾舒尘的神庭穴按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顾将军死了，陛下必定会在半日内派遣镇国将军去边境接手。”

“不仅如此，这次战役结束，顾家军没了首领，很有可能会在战场上受到不公的对待！”

在战场上，若是武祁不够坦荡，他完全可以让顾家军冲锋，让他们收尾，甚至可以保证在这场战役中给顾家军致命一击。

就算能回来大部分，顾家如今无人有资格接手顾家军，那他们极有可能会不再属于顾家。

“若是你现在不去边境，那以后顾家军的名字可就要换一轮了！”

顾舒尘虽然不善于朝政心计，但他这时候也明白了。

他必须现在出发，带着王城内驻扎的顾家军，前往边境。

姜止说完一大堆话，顾舒尘从塌上站起来，出去就要走。

“等等。”

她终归是有些不愿意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把自己喜欢的人亲手送上修罗场，这样是对的吗？

可若是不送……顾家军改姓，就真的会比死亡更让将军感到轻松吗？

“将军，你这次……只能胜，你明白吧？”

“无诏带兵，欺上瞒下，领军前往边境，这些罪名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若是打了胜仗，功过相抵，迫于官臣和百姓的意愿，你做的这件错事，完全就只是，救父心切。”

“若是败了，那无论你能否活着回来，都没人能保住你的项上人头了，你明白吧？”

顾舒尘点头。

身上是根本让人无法忽视的、只属于将士的磅礴气势。

不愧是她看中的男……

她心里的想法才冒出来一半，前面那个大步向前的身影突然停住了。

顾小将军转身，朝她大步跨过来。

那怀抱还带着冷水的冰凉。

“我……很害怕。”

“我不怕死，可是我这次要带着我的全部兄弟，走上一条反叛的路。”

“若是这仗打赢了，人们会奉我为英雄。”

“若是这仗输了，我和我的将士们，就会永久背上叛贼的骂名。”

顾舒尘的手臂越收越紧，姜止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下。

两下。

“小止。”

“照顾好我母亲。”

她说：“好。”

“别让自己陷入危险。”

她说：“好。”

“离太子远些。”

她说：“好。”

“若我不能回来了，你……就忘了我。”

这次她没再说“好”。

而是扬起自己的那张娇纵可爱的小脸，朝着顾舒尘的手膀子来了一口。

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听到这种的话，她心里郁闷。

顾舒尘松开手臂，趁着外面没人，头也不回的往外。

她说：“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