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正准备进去,下意识地往里面一看,忽然就怔住了。
清晨的电梯里并不拥挤,只有两个戴着口罩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张医疗床,上面躺了个人。
只是那人头上蒙着预示着死亡的白布。
我心里一紧,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出也不是,进也不是。
身后突然有人拽了我一把,将我拉出来,朝里面的人点点头,看着电梯门重新合上。
“江医生,我....那个........”我向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觉得有些丢脸。
毕竟是医学院校毕业的,上解剖课的时候大体标本也看过不少,只是那会儿是本着求知的心态在老师的带领下进的实验室,现在猝不及防地遇上了,到底还是有些怯懦。
他没有在意,脸上温温和和的,“我知道,第一次真正接触死亡时,不管之前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也还是会有些不自在的,你只是经历的比较少,并不是一个不合格的医学院学生。”
他很自然地提过我手里的保温桶,带我往楼梯口走去。
“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所畏惧的,我都比你更早地尝过一遍。”
很久以后,我想起这事,问他怎么就那么巧地觉得我会怕,还打了电话过来。
他说那个逝者是凌晨五点多走的,天刚亮家属就过来认领了,一些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推着医疗床从电梯里送下楼,他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就想到我可能会乘那趟电梯。
“大概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懒洋洋地笑着,来回勾着彼此交叠在一起的手指。
七点过,林阿姨从宾馆赶过来。我们进了病房,把奶奶搀起来半倚在床头简单地擦洗一遍身体。
因为病痛的折磨,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我摸到她弓着突起的肩胛骨,忽然有些想哭。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病痛从来是人世里最残酷最无奈的,生命是一粒一粟,脆弱到不行,从挣扎里去看,从不会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林奶奶意识清醒了些,任由我把温毛巾放在她脸上轻轻地抚擦一遍,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空洞。
“奶奶,饿啦?”
她点点头,伸出手扯了扯毛巾。
“乖,再忍一下,做完手术就能吃饭了好不好?”我哄她。
林阿姨听见动静,从阳台走进来,俯下身,很轻地替她整理着鬓角边的碎发。
“妈,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吗?”
奶奶摇摇头,一字一顿地喊她,“楠....楠......”
我不忍去看,偏过头极快地抹掉眼角的泪。
病房外有人推了门进来,是两个很年轻的医生。个子较高的那个,手里抱着一沓材料,走近问了些东西,往纸上写了什么,交代几句话后就出去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等在手术室外,头顶上的白炽灯很亮,旁边走过的人好像都会不由自主地放缓步子,生怕一个动静就打扰到里面的生死时速。
我和林阿姨各坐在两边的长椅上,都是看向那扇紧闭的玻璃门,没有交流,也不敢交流。
三个多小时侯后,玻璃门被打开,穿着绿色隔菌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了口罩,满脸都是疲惫。
还有半明半暗的失望。
手术顺利地做完了,但,没有预期里的成功。
并没有太多的意料之外,甚至于,这样的结果其实是早就知道很可能会发生的。
在术前谈话中,风险系数就是极高的,有时候宁愿花费所有的精力、财力,哪怕明明知道结果极有可能会一场空,但还是会想在确定的零里,赌上所有去拼一个百分之几的概率。
情之厚如斯,百世如一矣。那种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那种为了至亲不惜穷尽毕生力气的执拗,经历过的人,自然会懂。
林奶奶留院观察了半个多月,住在ICU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每天靠着那些花费高昂到令人绝望的仪器支撑。
最后几天,林阿姨的丈夫从台湾赶过来,和她轮流着守夜。
有一次我下班早,走到病房区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发呆。我从她身后绕过去,把手里没打开的饮料递给她。
“妈妈今天醒了一会儿,”她知道是我,没回头,继续从窗户中看大楼下面街上的车水马龙,“她说不想住在医院了,想回家。”
“奶奶她...现在只能保守治疗.....”
其实能不能治好,我们都心知肚明。说穿了就是用大把的金钱去延长她的生命,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和大同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办出院,带妈妈回家。”
大同就是林阿姨的丈夫,一个民营企业家,他们感情很好,也支持彼此的所有决定。在来之前,他卖掉了积攒半生才打拼出来的公司。
我觉得手脚有些发凉,已经是十二月的季候了,夜晚的天气里全是凛瑟。
生活里无可奈何的事太多了,比如死亡,比如穷困,哪一样都能令人窒息。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不知道她是承受了多少痛苦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活着的人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留一点狭隙,才能照得进光来。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农历冬月初九,那一天是冬至,冬至日太阳直射地球最南端,白昼最短,再往后,“冬至一阳生”,白渐长,夜渐短。
林奶奶过完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节日。
满屋子的人,进进出出,有奶奶生前的旧友,有前单位的同事,有附近的邻居。
我坐在大厅的木凳上,看见父亲手里捧着一个鞭炮从里屋走出来。林奶奶是从隔壁县市搬来的,按照老家的习俗,人走后亲属要点上一筒鞭炮。
林奶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骨子里偏沉静,按老人家的意愿,葬礼一切从简。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意外的,我在一群穿素色衣服的人群里看见了江拓。
一连几天,要忙的事情有很多,我极力克制自己难过到快要奔溃的情绪,可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忽然很想不管不顾地哭一场。
他走过来,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
“看你在那儿站一上午了,连口水都没怎么喝过。”
我伸手接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七点多从家里出发,大概凌晨一点多到的吧。”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道,“许如意也来了。”
我狐疑了好一会儿,按理,他们和林奶奶交集不多啊,特别是如意姐,在我印象里,她好像根本不认识林奶奶吧。
视线来回转了几下,可他却恍若未闻,不做解释。
我点点头,撕开巧克力的外包装,咬了一口,麦芽味道的,丝滑甜香,是这一个多月来的唯一一点甜,是他给的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