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希芸就伺候着千荒朔月起来,这几天连着忙于筹备南风蔺的丧仪和南风堇的登基大典的事,千荒朔月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渴望睡觉过。自从做了太后,不是被逼宫恐吓、就是委曲求全,如今还要管这些芝麻大点的事。礼部那帮蠢货到底干什么吃的,屁大点的事都要来问她的意思。
千荒朔月端坐在银镜前,困得直打瞌睡。希芸小心地梳拢着千荒朔月缎子般的乌发,生怕扯疼了她。
“当了这破太后,丁点儿好处没享到,这劳什子的东西倒戴得齐全,每日压的我脖子生疼。”
希芸小心翼翼地把重达五六斤的鸾冠放在梳拢的发髻上,用几绺假发固定好。鸾冠的紫金珠流苏垂下,刚好挡住千荒朔月那看似稚气未消的脸。
“做太后哪有不受这罪的,以前做皇后时,娘娘还哭,说凤冠太重。”
呵呵,跟这个鸾冠比,凤冠简直轻得不在话下。如果能回到过去,她真想回去抽一顿那个抱怨凤冠太重的自己。
“给太后请安。”
千荒朔月从银镜的反光中看到福海带着三个小太监进来请安,每个小太监手上都托着一个漆木托盘,上面放着四五个卷轴。不用说,定又是礼部拟的丧仪和登基大典的款立,拿来给她过目的。
“礼部这帮人是诚心想把哀家累死吗?连宫灯纸扎这种小事都要来问过,哀家难道天天不干别的,只在这里给他们拿捏这些破事儿吗?要他们的脑袋干嘛用的,要是连这点小事都琢磨不了,不如趁早把脑袋摘了!”
三个小太监从没见过上头人脾气这么臭,千荒朔月一张嘴,吓得腿一软,噗通噗通都跪下了。只有福海,讪笑着站着。
“太后息怒,这也是祖制,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礼部那帮人也没办法,当年先帝爷登基,顺哀帝的丧仪和登基礼的大事小情也都是一一过问的。”
千荒朔月深吸一口气,自从头上顶了这个千斤重似的家伙,她就不愿再轻易生气了,只是礼部这顿骚操作,接二连三地往死里折腾她,她也是实在忍无可忍,才只能拿福海撒气。
“太后,还有个事儿,六王妃来了,在安华门外边儿跪着呢,不光是跪,还磕头,连额角都磕出血了。”
千荒朔月黛眉骤蹙。
“她这是来唱得哪出?”
“听门的小太监说,六王妃是来给六爷求情的。”
“我不是也没重罚他,大理寺不过让他在家闭门思过一年,他还要怎样?!那夜他差点儿就要把哀家给活吞了,哀家可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放他一马,他竟这么不识好歹。”
此刻的朔月倒真有些后悔那夜自己就那么放过了他,早知今日,那夜就算不卸掉他一个膀子,也该剁只手,让他好好长长记性,再也不敢跟她作妖。
“是这个道理,可六王妃非要见您,还说不见您就不起来,一直跪着磕头。”
“磕死算了,哀家没那个闲工夫听她扯闲篇。把礼部的单子拿过来吧。”
“喏”
福海往后一看,三个小太监已经被刚刚千荒朔月的一番话给吓懵了,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福海急得狠狠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太监,那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福海冲千荒朔月努努嘴,那小太监哆嗦着起来,把托盘端到朔月跟前。
“叫什么名字?”
朔月见那小太监都快吓得魂不附体了,心里纳闷,老娘刚刚说了什么就让他吓成这个样子。
“小,小,小的,名叫,名叫,名叫,怀慈”
“福海,这是你带的徒弟?”
福海一脚把怀慈踹倒,自己也急忙跪下。
“是奴才失礼了,把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猴崽子领出来,给太后添堵了,看奴才回去不把他们都宰了!”
好一个狐假虎威的狗奴才。
“希芸,领他们下去吧,可怜见的,以后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伺候。”
见希芸把三个快要吓哭的小太监领下去,福海觉得自己很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本想趁着在太后跟前,既能给这帮小太监来个下马威,又能趁机在太后这里安插自己更多的党羽。想不到太后一招釜底抽薪,狠狠打了他的脸。
千荒朔月用余光瞄着福海,见他那一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落魄样,强忍住心头的笑意。
“以后少在我跟前玩小心思。”
“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奴才知错了。”
福海马上狠狠地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说一句“奴才知错了”就抽自己一个耳光,打得头直发晕,耳朵里也嗡嗡的。
“行了,苦肉戏这套就在哀家跟前省省吧,哀家这几天眼睛不舒服,你替哀家念一念这些奏疏,哀家听着。”
“谢太后开恩。”
福海从地上捡起一个看上去最轻的卷轴,打开刚看了两眼,他就后悔自己挑了这个卷轴。千荒朔月斜靠在鸾塌上,闭眼等着听福海念奏疏,却迟迟没听到福海出声。
“哑巴了?”
福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太后,这个奏疏是礼部张延益大人拟的,说是今年天灾过甚,不宜改动年号,说,说,说是礼部上下一致认为,该延用先帝的‘丰庆’这一年号。”
“什么?!”
千荒朔月杏眼圆睁,两道眉毛立起来。
这礼部莫不是都疯了?!历朝历代新皇登基哪个不是要另起年号,以表改天换地之意,凭什么到了她儿子这里,就该延用南风蔺留下的年号!天灾过甚?!呵,南国这几年哪年不是旱涝兼有,也没见这帮人说什么天灾过甚的鬼话!这不就是明摆着看不起堇儿,看不起他身上那一半罗氏国的血统!
福海看出来千荒朔月是真的气急了,急忙跪下。
“太后息怒,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礼部这帮人是要骑在哀家脖子上拉屎了?!反了他们了?!”
礼部的人是看准了现在登基大典尚未举行的这个时机,趁她和堇儿都不能名正言顺地上朝与他们对峙,要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太后,要不此事,与舒大人商议一下看要如何处置?”
跟舒录穆商议?那岂不是让舒录穆看她的笑话。笑话她身为一国太后,连礼部这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对付不了。她若是连这个坎都迈不过去,日后怎能驾驭满朝文武。
没过几天,千荒朔月突然颁出一道南风蔺的罪己诏,惹来满朝哗然。罪己诏上列了南风蔺的数十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他任用宵小之辈,以致朝纲不举、天灾频仍、百姓受难。为行天道,只有颁诏罪己,才能平息天怒人怨。而这罪己诏上点名的头一个宵小之辈,就是礼部的张延益。
也只有千荒朔月这个女人,才能想出这么绝的点子,舒录穆暗自感叹,这罗氏国的小妮子,竟愈发对南国朝堂之事开窍了,不但敢在南风琮他们面前大言不惭地吹牛,现在就连死去的先帝都被她搬出来当枪使。
“哎,我堂堂礼仪之邦,竟出了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悲矣、悲矣。”
台阁老汪芾在酒席间,忍不住向舒录穆大吐苦水。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个罗氏国的蛮夷女子是伪造了个罪己诏,可咱们偏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这可是打了咱们南国所有做臣子的脸啊!”
舒录穆替已经微醉的汪芾斟满酒杯,忍着笑,假意劝慰。
“怎会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知那是伪造的罪己诏,进宫当面与那蛮夷对峙好了,老兄何苦在这里为难自己?”
旺夫醉眼朦胧地瞅了舒录穆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别拿我开心,我知道,你是太后那边的人。”
“唉,汪兄此言差矣,我舒录穆怎会是太后的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汪芾突然靠近舒录穆耳边,“那晚六王爷他们去逼宫,是你带着自家府兵进宫救驾。”
舒录穆挑起一道眉毛看着汪芾。
“你不用杀我灭口,这件事我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台阁府早就传开了,大家只是都不明着说而已。”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个消息就是舒录穆散出去的。
“我不杀你,杀了你老兄,我在上都城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舒录穆故作情深地看着汪芾,汪芾呵呵傻笑了几声,醉倒在舒录穆肩上,大力拍着他的肩膀。
“舒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知道我汪芾是最不愿意卷进这种朝堂争斗,谁当皇帝我其实都无所谓,身为人臣,忠于君主是咱的本分。可我就是不愿意让一个罗氏国的女人,她生的儿子当——皇——帝——。”
“为何罗氏国的女人生的儿子不能当皇帝,难道那孩子不是南国的儿郎吗?”
说到南风堇,舒录穆心中一紧。他知道自己此刻与一个半醉的台阁老争执这个对南风堇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可能会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出于一个父亲的固执就是忍不住要替南风堇辩白一句。
“可他更是带着罗氏国血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如果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与我何干。可他偏是要做南国的皇帝,我断不能接受。”
舒录穆长叹一口气。
“老兄,如果你执意如此,也许日后,咱们就只能是敌人了。我舒录穆,是真的不愿意走到那一天。”
舒录穆不敢马上回头看汪芾的反应,直到他感到自己肩头有些发麻,才回头一看,却发现汪芾已枕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