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芷的个性本就喜静怕麻烦,昨晚被贼人造访的事必然招来大家的的关切询问,接下来的两天她有意躲着众人,闭门谢客,默默呆在南风轩看书写字。南风轩的藏书并不算太多,很多都被她母妃带去了宫里,剩下的多半她都是看过的。第三日,她觉得这事情的热度也该下来了,她起身去了藏书阁。
公孙家的藏书阁离南风轩倒是不远,这几天一直在下雨,闻雁给荣芷一路撑着伞往藏书阁走,沈宪带着几名金吾卫一同随行,现在围绕二公主的安保工作可是非常全面。
荣芷在行走的空档,留意瞧了一眼走在后侧的穆姑姑,依然平静严肃的表情,符合她一贯的形象,这一路上若即若离的,这几日倒是跟的紧了些,莫非是真心关心自己?
公孙家的府邸虽没有大型叠石假山、阁楼亭榭,却是典型的北派风格,雄伟、浑厚。在斜风细雨中走在这样的青石路上,闻雁怕荣芷淋雨生病,荣芷却说,风雨心胸阔,在风雨中有如闲庭信步。
沈宪初听这话觉得好笑,这点斜风细雨她们如临大敌,幸好,这个二公主还算正常。看着风雨中缓缓而行的荣芷,抛开身份和美貌不说,这个公主说出来的话,总是不经意间展示她非同寻常的一面。
那藏书阁的碧瓦屋檐看着并不远也足足走了一刻钟,来到阁前的时候荣芷都微微出了一身薄汗。跨入园子,迎面可见的是一颗古樟树,老树苍劲,枝杈纵横。藏书阁有两层,正门的牌匾上写着“一方阁”,门前两联:右边是“淡泊以明志”,左边是“宁静以致远”。是常见的铭言,却也是最难做到的境界。
推门进入藏书阁,管事和文员连忙过来接待,跪迎道:“拜见公主殿下。”
荣芷让他们起来,管事小心而殷勤地介绍道:“公主殿下,人姓周,正是负责此处书籍规整和保管。此楼分为上下两层,楼下分为六间,分别为经史子集和朝廷历年的邸报。楼上通为一间,收藏的是孤本、玄学、乐谱、游记、兵书、民间话本、古画等杂家。这里所有书籍放置的位置皆有造册,公主如有需要可以调用。”
经史子集和朝廷邸报对荣芷自然没有吸引力,她径直上到了二楼,二楼书架林立,各类书籍琳琅满目,荣芷仿佛鱼入大海,逐个书架看过去。最先让她驻足的是乐谱一类,还确有收获。接着又翻阅起了游记,百年世家的藏书阁果然鸿函钜椟,有很多皇家书库都没有孤本和名家注释本。她在藏书楼足足消磨了一上午,才看了九牛一毛。
接下来的这几天,荣芷就成了一方阁的常客,阁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公主不拿架子,不喜被人围着伺候,只是单纯的爱看书。藏书阁的书以前不能外借,公主自然是特例,她晚间偶尔带书回去借阅,第二天也必会还回,不让人难做。
这日一早,她被荣诩堵在了房门口,没去成藏书阁,连日阴雨未晴,轩前风轻细雨也轻,兄妹俩坐在轩榭里听雨喝起茶来。
荣诩调侃道:“听说我家妹子这几日是书虫入了书海,只知道埋头在书里,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听说哥哥这几日亦是很忙碌,河阳府被称为天下的文脉所在,哥哥近日与河阳世家才子相聊甚好,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我喝茶了。”
荣诩这几日确实很忙,公孙家是天下名门,也是这河阳府的最高贵的门阀,如今三皇子驾临,登门造访者自然络绎不绝,荣诩虽不用接见每一个到访的人,可便是与其中二三相交,就够他忙活的了。
如今的公孙家家主仍是他外祖父,只是今年开始竟不太外出接待,让人传话说近些日子在闭关。带他见客的都是他大舅舅公孙德,公孙德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大学问家,能诗善词,可要论起人际交往,比荣诩还不如。这几日可够荣诩受的,待人接物,接话递话都靠荣诩自力更生,偶尔公孙宸能做伴荣诩便喜出望外,终于不用全靠自己与这些宾客周旋了。
其实荣诩一直盼着的是他外祖父。荣诩自幼聪慧,学习勤勉刻苦,赞誉之声一直包围着他,他从不沾沾自喜。从小到大的太傅少师们对外祖父推崇备至,他也向来以公孙家为外家而自豪,如今来到了他身边,本想跟在公孙老先生身边受教,可惜老先生却没花心思在这个贵为皇子的外孙身上。自那日接风宴后,荣诩几度求见都被他拒之门外,只说是闭关研习中。
荣诩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掩藏自己的失落。按说公孙老太爷原先是帝师,如今也是文坛泰斗,早些年醉心于教书育人,为人师表一向是和蔼可亲的,像现在这般闭关研习、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有些反常的。
“我们这趟来既是为外祖父贺寿,老人家的想法我们便多顺着点。说实话,我从小听母妃讲外祖父,听太傅讲外祖父,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见到他老人家。天家之人想见个至亲,比普通人难多了。”
“还是来我家妹子这里舒服,你最近在藏书阁看了什么好书,有没有琴谱呀,我看这屋里好几架箜篌,好久没听你和母妃弹琴了,给哥哥来一曲吧。”
德妃娘娘擅弹箜篌,也曾用心的教过一双儿女。宫中岁月孤独,荣芷常伴母妃左右,她的技艺是得了真传的。荣诩原本也很喜欢弹箜篌,可惜被分出去住了,慢慢也生疏了。在宫里最开心的日子就是能逮着空档安静的在一旁看母妃弹琴,有时候妹妹也会一起伴奏……离开京城有十来天了,他们都有些想母妃了。
荣芷确实新看了一个曲谱《陌上》,相传是一百年前演奏大家胡之远所做。书房里面摆放着三架箜篌,她选了一架凤首箜篌,试了试音慢慢弹奏起来。
窗外微雨,窗内琴声悠悠,荣芷一双雪白纤手恢复如初,十指生秋水,素手轻拨弦。这一方景,这一炉香都被这清澈的琴声衬托的无比静好,伴着琴声不觉思绪悠长。便是两人身边的宫人们都安静地跪坐在后排,听得痴了。
这首《陌上》音域宽广,荣诩索性放松地半眯着眼躺在长椅上享受起来。别人心境清闲,听的是恬静淡泊。他心中有事,听出来的是自己的妹子在用琴声安慰自己,妹妹是自己的益友也是自己的知音。他从轩台往外看去,只瞧见沈宪的身体笔直地站在院门边上,仿佛铁铸的一般屹立不动,隔得远荣诩虽没瞧见他的表情,对沈宪治军之严还是很满意的,这一路上沈宪鲜少有卧床歇息,顶多也就是靠着马车打打坐。
其实荣诩是不知道,对沈宪这种武功已深不可测之人,站着是在运功,静坐是在调息。这一路上他旗下的金吾卫私底下都觉得跟在沈将军旁边太累了,他倒没有折磨他们,也很少出言训斥,可即使他带着笑,仍然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自曲子开始,沈宪便收功回神目光清明了,这么好的琴声,在这天地清朗春风化雨的景致中,若是不欣赏岂不可惜。难得的是弹琴之人心静声平,意境恬澹,入耳甚是惬意。
他成年后,也曾盘旋过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喝酒千杯直饮他从不推脱,听曲看戏虽不喜欢也从不扫人兴致,这万千靡靡之音过耳,对他而言却是纵弹人不听。今日随着琴音高低,他的心境难得的也跟着起伏,不是他自视甚高,这世间能打动他的东西也不多了,今日这曲确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