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戚宁贵为宁王,不会想用缓兵之计把我糊弄过去罢。我东玄子行走江湖向来不拘小节,这小子若是愿作我义子,在此愿意先唤我一声义母,什么礼数仪式我都无所谓。若作了小子的义母,我与萧清便有姊妹之义。方才听你们议论萧清的后事,我这人最妒忌美颜,也最痛惜红颜衰败,只反倒是有一妙法奉告,能保萧清下葬后容颜如初,千百年不变,而且除了今天在这里的几位,无人能找得到萧清的坟茔,免除仇家骚扰。”
“义母!萧楚问义母安。”萧楚直直走到东玄子跟前跪下,三叩首,每一次额头都贴到鹅卵石上,再抬起头,额头已红肿了一片。
东玄子喜出望外,本对收萧楚为义子之事并无把握,本就只想戏弄这帮人一翻,寻个乐子。见萧楚行礼跪拜自己为义母,竟感很久不曾有过的欣喜:“好,好楚儿,年纪轻轻比这些大人物爽快,我东玄子眼光果然不赖。”
众人不曾料萧楚有此举,心有担忧。戚宁想来梦半仙最了解东玄子行事作风,便看向梦半仙,只见他微微点头,用眼神回以认可之意。
戚宁双手作揖,恭敬道:“萧娘的后事有劳前辈,晚辈感激不尽。”
东玄子见戚宁贵为王爷,是整个戚国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尚且对自己恭恭敬敬,又越见他越觉容貌俊朗,气度卓然,却钟情一个女人,情意确实深厚执着,便睥睨了梦半仙一眼,正好对上梦半仙的目光,梦半仙面带不屑把脸偏上一边,不愿瞧见东玄子。
东玄子指着刚才栖身的那棵松树,对戚宁道:“萧清在那棵树上。”接着说:“诸位跟我到一个地方罢。”
戚宁轻身一跃,便飞到了崖壁的松树上,再回来的时候,双手已抱紧萧娘。
梦半仙指点四护卫到不远的瑶族村落牵来五匹马,东玄子纵身上马,而后弯腰探身,向萧楚楚伸出左手道:“楚儿,来,义母牵你上马。”
戚宁与这东玄子才初次会面半日不到,对她始终抱有提防,转脸向四护卫道:“杨虎、顾庭,你二人在前面探路,黄君勒、姚老三,你二人在后面谨防追敌。”说罢,便骑上了拉着棺木的马匹,与东玄子的马并排而行。
如此一来,东玄子的马便在戚宁的人手包围前行。
“前辈,您方才说听到在朗悦峰听到那帮汉子提起去萧娘,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那日我在驿站与那帮汉子一桌之隔,那帮汉子见四周人迹稀少,几碗酒下肚又更加无所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般尊贵的人,天下多少女子想要做他的妻妾,偏偏日夜为了一个妇人,日夜思念成疾,还和亲弟弟差点反目成仇。’又一人说‘那妇人的美颜确实世间难见,如果情报属实,这一趟能找到那个女人瞧上一眼,看看到底是何种货色能让戚国两位最尊贵的男人争夺……’旁边另一汉子抢了话说‘只怕瞧上一眼便觉不够,马上被勾了魂去,主子虽说要留两人活口,但主子只想要那小的,那妇人主子只想瞧瞧她容貌,多半只会被主子发泄一翻愤恨然后折磨而死,反正都是要死,咱们兄弟何不先享受享受。’”
戚宁听此言,怒目含火,拉着缰绳的手紧紧握着,发出骨骼挤压的声音,缰绳因为拉得太紧,在手心磨出了血痕,他也毫无知觉。
若是早便得知昨日追来的人敢对萧娘如此奸恶,必定多加折磨,不让他们死得痛快。只因东玄子转述的话语有辱萧娘,若在萧楚面前再加提及便颇为不当,便默不作语,把一腔怒火忍住没有发作,却自有一番暴戾的杀气笼罩。
东玄子瞧他下颌收紧,面部抽搐,此时定是咬牙切齿地忍着怒,东玄子心里却觉得有趣得紧,身心欢畅。
“怎么又到了青山涧,莫非东玄子带我们又走回去朗悦山?”黄君勒跟姚老三嘀咕了一句,便踢了一下马,赶上戚宁的马,凑过去在戚宁耳边说了一句。
戚宁不语,只点了点头,他早就认得再往前走就到朗悦峰了,心中琢磨:若东玄子有什么阴谋,多半也只是在萧楚身上,既然萧楚已经认她做义母并与她同乘一匹马,这一路她随时可施计摆脱其他人把萧楚掳走,何必偏要回朗悦山。这半天戚宁见东玄子不时与楚儿逗玩,流露着温柔关切,楚儿沉浸在丧母悲痛中,难得面色稍稍明朗了些。
梦半仙见东玄子有意哄萧楚高兴,且显示出少有的耐心,梦半仙对此颇感惊愕:这婆娘!真是猜不透。
一行人来到朗悦峰山脚,萧楚楚再次回到和母亲隐居之地,然而母亲却不复在世,不禁悲从中来,才明朗起来的神色,此刻又再如乌云闭月。
戚宁见状,心生怜惜,再次忆起往昔,萧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梦半仙终究还是忍不住问。
东玄子像没听见似得,只跟萧楚楚说:“好楚儿,义母去你家中瞧瞧,可好?”
萧楚楚道:“义母,去看倒无妨,但我家在岩洞中,简陋无比,怕义母看了无趣。”
“岩洞本身自然无趣,但义母可以让它有趣。你说让你母亲大人安身在自己家中,岂不是最好?”
众人不解,却已行至岩壁前。只见眼前岩壁密密森森的延绵着藤蔓。
萧楚楚道“其实我本也必须要回来一趟拿一件物品。”说罢,跳下马,直直撞向一处岩壁,却没有撞伤,只见她从帘子一般的藤蔓穿了进去,又从藤蔓中探出头来道:“叔父、义母、各位前辈,从此处走。”
一行人穿过藤蔓,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五十步左右,萧楚楚忽然停下来说:“此处地上有个很深的窟窿,各位要越一步过去。”
再往前百步左右是被大岩石堵住的死路,若是第一次来,很容易便一头撞上尽头的石壁,萧楚楚说:“各位前辈不要再往前,左边的小洞口进来。”从左边洞口过去,便真正进入了岩洞。戚宁先前一日便来过这个地方,此时便走得比其他人利落。
刚走进岩洞,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向萧楚楚扑来,发出“唧唧”叫声,似是什么奇珍异兽,杨虎正要挥剑,只听得萧楚楚大声道:“杨叔叔不要。”
众人见那个黑影跳到萧楚楚身上,萧楚楚双臂抱住,甚是欢喜地叫到:“戏鬼,戏鬼!太好了,你知道在这里等我,没有到处乱跑,真乖。”
众人一看,萧楚楚怀中抱着的是一只肥胖的小猴儿,比人的头大些许,浑身毛茸茸的褐黄色,尾巴长长地摆动,亲昵地挠着萧楚楚肩膀,脸在萧楚楚胸膛磨蹭,像极了卖乖的小孩。
萧楚楚见众人惊愕,便说:“这是我从小的玩伴,戏鬼。”那戏鬼听懂了萧楚楚的话,转过脸,举起爪子扬了扬,嘴里发出“唧唧”声,似是欢快地与众人打招呼。
梦半仙摸着他的五股胡须辫子笑道:“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便伸手去摸那戏鬼的头。
怎料那戏鬼忽然变脸,凶猛地扬起爪子,在梦半仙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梦半仙往后跳出几步,挥掌想要教训戏鬼:“你这肥圆的东西,手脚倒是不笨!”
萧楚楚双手紧抱戏鬼:“前辈且慢,戏鬼除了我和娘亲,从不接触人,不懂事伤到前辈,萧楚代它向前辈赔罪。”
东玄子嘲讽道:“梦半仙,你这老头难不成还要和一只畜生计较。”
梦半仙道:“我给戚宁和萧楚面子,我自是不计较,哪要你插嘴!”
萧楚楚马上谢过梦半仙,转而对戏鬼教训:“臭戏鬼,谁让调皮,你好好看看认住,这几位都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你在他们面前不得放肆。”
那戏鬼听言,一双圆咕噜的大眼一一看向在场各人,最后看向萧楚楚,连连点几下头,又双手抱拳,给各位行了个礼。
萧楚楚道:“这就乖啦。”
戏鬼跳到杨虎身上,杨虎触不及防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袭击人,又不好出招对付它,表情无可奈何又惊慌,甚是滑稽。哪知戏鬼只是在杨虎肩上跳跳,摸摸杨虎的耳朵,在场众人都笑了。
戏鬼又挨个跳到各人身上,逗得各人甚是欢喜,最后跳回萧楚楚怀中,萧楚楚说:“戏鬼把你们当朋友了。”
众人环视岩洞四周,无不因眼前所见叹息:只有石床、石桌、两张石凳子。方才虽听萧楚楚说洞内简陋,但眼前所见超出预料,这居然是母子二人生活十几年之处,生活之苦寒,常人所不能忍。
戚宁前一夜初入此岩洞,先后经历久别重逢之喜和追杀逃命之意外,尚未细细看这岩洞居所,如今一看,顿时替萧娘母子悲怆愤然,不禁责怪起自己,心中暗自下誓定要好好养育萧楚。
岩洞内物品寥寥,石床一侧的岩壁被凿空,上下三个方正的壁洞,当做壁柜,最底一层放着瓶瓶罐罐,上两层放着众多书籍,四书五经齐全,另有《医法月王论》、《金汁甘露宝瓶札记》、《吴子》、《太白阴经》、《孙子兵法》,大都颇为陈旧,有些书脊磨损。
戚宁随手拿起一本,翻开内里,顿时泪目,字里行间的空隙,细细密密的小字,是萧娘的亲笔,记录的都是各种药草的功效和不同药方的研制配方,再拿起一本是兵书,批注便少了很多,看来萧娘十多年来的隐居,大多时间主要在钻研草药医术。
“我这妹子真是,好好的华屋不住,非要住着岩洞。”东玄子道。
“义母,我母亲觉着住这儿挺好,还给我们家起了个名字,叫仙水洞。”
“真有趣,没有水却叫仙水洞。”东玄子道。
“楚儿,这些书籍是你娘亲的遗物,我们便都带走吧,其余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戚宁低头看着楚儿说罢便又把仙水洞看了一遍,这居所确实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
“谢谢叔父。”萧楚楚躬身谢过,便走到床边,探身在床头摸索一翻,只见她摸出一个细长的小木盒,木盒毫无装饰雕琢,上面还留着刀工的痕迹,明显是自制自用。
“这是什么?”
“这是娘亲最为矜贵的东西。”萧楚楚说罢,拉开细长木盒的盖子,取出内里的一卷纨娟,众人好奇,便都围过来一看究竟。
萧楚楚把纨娟打开,原来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虽然是背影,却辨得出此人高大轩昂,背影中有一种惆怅的决绝、悲凉的孤寂,仿佛他这一转身,已与这世间的钟爱与欢乐不复相见。
其余人可能不知画中何人,但戚宁在第一眼瞧见的时候,便微微一怔,又看了画的右方角落题的诗句,胸膛被嫉妒悲伤之意猛然袭来。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众人即便看画中人不知其谁,看了这诗句,也便了然于心。
东玄子不似戚宁身边之人,她对十多年前的事只知其一二,便问:“小子,这画中之人是谁?”
“我爹爹,虽然我不知道爹爹的样子,但娘亲如此珍爱这画,那画中人除了爹爹还能是谁。”
众人看向戚宁,只见戚宁面如冰山,四护卫知道此时宁王心情糟糕透顶。
戚宁攥紧的拳头走到萧楚楚面前弯下身,拿过萧楚楚手上的画和长木盒。
四护卫互相交换了眼神,以为宁王忍不住怒气,要毁坏萧清用以睹物思人的物件,准备出言相劝,却见宁王只是将纨娟慢慢卷好,放木盒中,将盖子推上,从自己的衣襟内取出昨日蒙脸的布裹住木盒子,交还到萧楚楚手中,柔声道:“既是你娘亲最重要的物件,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戚宁此举让四护卫和梦半仙颇为意外,而东玄子却有点失望,她本以为有一场戏可看。
“前辈,你说降萧娘安葬于此,可从昨日追敌来看,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戚宁道。
“这仙水洞绝非我们眼前所见的方寸之地这么简单。”
东玄子这一言,虽未详细说明原因,但东玄子奇门遁甲之术江湖闻名,有这番猜测,想来必有其理据。
戚宁转向萧楚楚问:“楚儿,告诉叔父,你平日里除了在这仙水洞里活动,都做些什么?可还有其他去处。”
“平日里多数只在这仙水洞里,娘亲教我读书写字,下棋,还有制药。”
“你没有出去过吗?”
“只在夜里,或下雨、下雪之时,娘亲会带我到外面,但只是在这山中,走上两三里路就回来。”
众人一听,不禁唏嘘。夜里、雨天、下雪,就少有人往这山里来,母子的踪迹才不会被他人发现。
东玄子一边听着萧楚楚的话,一边在仙水洞内闲步,忽而在洞穴最深处的左边站住了脚,凝视颇久。
梦半仙语带嘲笑道:“我看着洞**没有什么玄机,看来是某人自以为高明,让大家扑空。”
“轮不到你胡说八道。若这内里有任何机关,肯定逃不出我东玄子双眼。”说罢嘴角忽然露出媚笑,胸有成竹地向石床走去。只见她掀起石床上的棉被,手放在床头的石枕上,东玄子敲了敲石床挨着的墙壁,那墙壁上凹凸不平,有许多人头大的石块堆砌而成,她抽出其中一片石块,用石枕取而代之塞入石壁,众人顿时听见石块移动的声音。
原来石床中间是一个机关门,此时石板打开,露出了一段石阶,向底下深处伸去。
众人诧异,只见东玄子一跃,便跃上石床,走下石梯,众人于是紧随其后,只听得东玄子传来声音:“楚儿先别下来。”
戚宁正要下石梯,见萧楚楚愣在原地满脸疑惑,料是萧楚楚第一次知道石床下有机关密室,而他昨夜前来,后有追敌,萧娘为何不告诉他有此密室存在?
“楚儿,你与杨虎、顾庭先留在这里。”说罢不用吩咐,只消一个眼神,杨虎、顾庭便会意道:“王爷放心。”
黄君勒、姚老三拿出火石,从自己的衣衫上撤下一块布,绕在树枝上做成火把,跟在东玄子后。
石阶走了十级左右便是平地,东玄子站在最后一级石阶,并不往前踩到平地上,仔细一看,平地中间有一条直直的缝。东玄子指尖向上弹出一块石头,石头击在平地最远的左边角落,然后平地裂缝居然打开,原来那平地是两块合拢的巨石,此时均缩进墙壁内,又是一道石阶展现。
东玄子道:“这密室只能从外面打开机关进入,擅自闯入者,就永远出不去,只能等死。”
戚宁当即明白了为何昨夜有敌人袭来,萧娘不躲到密室里去。
下到密室,众人一惊,只见一名男子在角落头靠墙壁,席地而坐,嘴巴微张,眼睛睁圆,神情僵硬。
黄君勒和姚老三立即护到戚宁身前,拔剑出鞘,厉声道:“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