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自己开车来到绿家了，驾驶证是找野路子办理的。绿家老宅坐落在半山腰上，这座山是以绿家祖先绿图的名字命名的，族谱上说他是绿家的第一代土地神。

在人类可用文字符号记载历史以前，土地神就出现了。之后才有的语言和文字，就好像文字是土地神发明的，但爷爷说不是。那之后每隔千年，一代土地神就会陨落，后代接任前代。据说上任土地神对下任土地神有独特的辨认方式。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百年前绿家土地神突然断了传承。从那时就只有族长，没有土地神一说了。不过我隐隐听到表姐隐晦的提过，是当年的一场婚事闹出来的。我实在想不通，婚事和土地神传承有几毛钱的关系。

只隐约记得绿家每代都会和另一个家族联姻，他们家族有天生的“神婆”基因。

自从土地神的传承断了后，绿家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一些天赋较强的后代里挑选最强的人，再经过任务的历练，最终继任族长一职。可就连有些天赋的子孙也越来越少，到了爷爷这一代，只有表姐和表哥以及一个不听劝阻，八年前就和人私奔离开绿家的大姐了。她和我同父异母，她叫绿阳，离开后再也没回来。爷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原先最宠爱的就是我这个大姐了，她走后，爷爷就把所有关爱都给了表姐。大概是受到了刺激，给我们小辈都定了一条铁律：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结婚，必须经过他的同意和审查，决不允许擅作主张。

表哥表姐不在家，满十八岁后绿家子孙都可以出去自立门户，一年中只要在春祭、秋祭和宗祭这三天回来即可，剩余时间除非爷爷传唤，都可以自由支配。

陌生老头儿长得一脸福相，五官圆滚滚的，莫名觉得眼熟。

我只算半个绿家人，所以不怎么会和绿家登门的客人打招呼，爷爷也不喜欢我“抛头露面”，见他老人家在会客，我抬脚要走，预备去山脚下溜溜弯。

谁知爷爷叫住了我。

而且他在这个时间看到我好像没有丝毫的惊讶。

“绿歌，你过来。”

他竟然当着外人的面叫我过去，真是罕见。

我乖乖走过去。

“爷爷。”

他一贯面无表情，对我说，“这位是你元爷爷”。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还为我专门介绍。

我很好的掩盖住自己强烈的惊讶，礼貌的喊了一声元爷爷好。

不过这位元爷爷看起来并不太好。他神色焦灼，但还是腾出空当儿冲我和蔼的笑了笑。

“小希来你们家后就不见踪影，我找遍各地也没见他，绿老，您可一定要帮帮忙！小希从没离开那么久过！而且还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登门的。他可是我们元家的独苗苗！万一他出点什么事，不说元家，对绿家也不好啊，您说是不是……”

这位元爷爷迫切的说，他对待爷爷的态度，像是绿家老宅的下人一样，让人惊奇。

不过我捕捉到这位元爷爷的目光中晦涩的落寞之情，让人读出偌大的沉重感。

爷爷绿光面容威严，他爱板着脸，总是给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觉。

“不是我不帮忙，是族里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不处理好，别说帮你找个人，我就连地界的事也管不了了。”

什么？

族里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元爷爷乍一听也懵，显然也没想到绿家会出乱子，不过他能来到这里，足以见得他不是一般人。

“您说的元希，是不是那个，手腕上有一个奇怪纹身的男生？”我开口，爷爷警告的看我一眼。

可我已经说了。

元爷爷这才真的注意到我，他比刚刚还要和蔼可亲。“你叫绿歌？好孩子，你见过我家小希对不对？！那个不是纹身，他从生下来就有，这注定有一天，他会追随你们绿家的某个人一生。”他油然升起一股自豪，紧接着又回到现实，“可现在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元爷爷担忧的说，他亲切的拉住我的手。

“……元爷爷”

“好孩子，你说。”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好孩子，你想问什么？”

我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忽视爷爷的不赞同，“这里，这样的印记，是不是只有你们元家才有？”

元爷爷失望的叹口气，他似乎以为我有什么线索告诉他，但还是回答我。“是啊，只有我们元家人，也只有元家最有出息的人才会有。有些是一出生就有，有些是后来才有。出生就有的，是天分最高的。”

说起元希，老人家总是一副自豪。

“那……如果我在，在一个动物身上看到过呢？”

“什么？！动物？！”元爷爷傻眼，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动物？是什么动物？！”

他激动的揪着我的胳膊晃我。

口水都喷到了我的脸上。

“大概是一头……毛驴。”

“什么？一头——”

“好了！”爷爷出声打断我们，“你的孙子不会出事的，就算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事。你太紧张了，不如回家等等，也许他现在，也已经回家了。”

“不，绿老，您刚刚也听见了，小歌说元希变成了一头——”后面那个坎儿他很难过去。

“——毛驴！”

这下，轮到我吃惊，本来我是有过这样的猜测，可总觉得是自己天马行空，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可是……它……已经死了……

我看着这个为下落不明的孙子不安的老人，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愧疚，这感觉自妈妈走后我就很少体会过。如果不是我，它不可能死的吧？起码能撑到元爷爷去救它。可，为什么他也能进入已被我烙印的时空？

展望绿家历代的任务历练史，每方天地都只能容一人而已，可到了我这儿怎么就不一样了？还是说，那个印记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也许只是巧合。”这时爷爷替我把话说了出来。

元爷爷却坚决的摇头否认，“不可能的。”他又对我说，“好孩子，快告诉元爷爷，你是在哪儿见到小希的？”

“这……”我看向爷爷。爷爷责怪的瞪我一眼，好像还在怪我多嘴，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出。

他站起来，对元爷爷说，“老元，你先回去吧。事情弄清楚之后我会派人通知你，我待会儿还要出趟远门，现在要和我这个孙女说几句话。”爷爷下了逐客令。

“可是——”

“一凡——送客。”爷爷直接扬声叫人。

元爷爷不敢和爷爷对着干，只好可怜兮兮的一步三回头的被一凡带着离开。

绿家的祠堂很大，因这座大宅建筑历史悠久，是从很久很久一个在夏朝以前的时间长河中建造的。几千年过去，历经风雨，不时修缮，那股历史独特的沧桑和深沉感一直很浓厚。站在外面看一眼，便觉有些热目。就是这宗祠，因子孙后代的不断繁衍，而不断扩张，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古老。宗祠里面的布置也很简单，进去就能一眼看见供奉桌上立着的百年前离世的土地神绿珠，我的曾曾祖母的蜡像。如同真人。她是绿家第一代女性土地神。加上她的儿子，也就是曾祖父，不具有成为土地神的神缘，曾祖父生下爷爷，爷爷也不是土地神人选，爷爷就生下爸爸，爸爸也一样。于是爷爷才对女孩儿那么关注，比起家族里的男孩更重视对女孩的培养。

两侧灰土色墙上悬挂着绿家历代一些有特殊资质的子孙后代的画像，各注有人物小传。这些我从十岁就开始看，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爷爷如果过世，也只能挂在两侧的墙上，按资历排序，在最后一位。

我目不斜视的跟随爷爷进来，爷爷一言不发，等我进来后便挥手关上了宗祠门。先是恭恭敬敬燃了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对着历代祖宗跪拜，他指着他身后一个圆垫，我会意跪下，学他规矩的给祖先们磕头。

“你跟我过来。”

磕完了头，爷爷起来对我说。

他坐在大椅子上，我在一旁站着。

“你是不是选了迷雾森林做——你是不是住在迷雾森林？我记得你原来住在翡翠街。”爷爷问。

我没想到他竟然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我还是如实说，“迷雾森林是我除了绿家以外第一个外宿的地方，那里的房屋和家具都是我一点点捡回去的。那时候您派我去找一架失联的飞机，我就是在那里感受到些东西，所以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果然等到了，可是飞机已经变成一堆废金属，里面的人也成了一堆枯骨……”

爷爷长长的“嗯”了一声。

“算了，左右那是你自己选择，只要你自己满意，我也不能干涉。那是选定了就不能更改的。”

我不解。不就是一个住处吗？再说我也不止那一个住处，我在很多山的山下、谷底、悬崖峭壁、森林、树上、地上都有住处，有的是我亲自搭建的，有的是我花钱找人建造的，绿家不止我一个人这样，爷爷却说到不能更改……

“本来你这么早回来，我以为是完成了任务，可你不但没有通过历练，而且还给绿家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你说表哥表姐为什么不在家？是因为他们都出事了！”。

“出事？怎么会！”

“要不是他们的能力突然消失，我也不会知道。”爷爷板着脸说。

“能力消失？”

“没错，他们的能力消失了，我们绿家成了空口说大话的人，让旁人贻笑大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在那究竟做了什么？”

因为我？

我做了什么？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就因为这样，才一直困在铜雀镇，可我是被要求那样的，我错了吗？

我皱着眉毛，强忍着眼眶的热泪，攥紧了拳头不想让它滚出。低头故作镇定，“我不知道。今天我回绿家就是想弄明白，我是怎么回来的。我的记忆好像断层了，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爷爷的眉头皱的比我还深。

“你真不记得了？”爷爷半信半疑的问。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习惯不了，心里一酸。

“小言也不见了。”

“小言是？”

“……就是我临走前带过去的言灵。”

爷爷面色浮现一丝尴尬。

“那元希呢？”

“您是说那头毛驴吗？”

爷爷瞥了我一眼。

“它，真的是元希吗？”

爷爷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可是，这没道理啊，不是每个地界只能进一个人吗？”

“那是历史，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况且，元希对你而言不算外人。”

“不算外人，难道他和我有血缘关系？！”

“……”

爷爷第一次露出吃瘪的表情，脸色复杂的望着我，接着又转换了话题，语重心长的说，“你要明白，我们绿家面临的最大麻烦，就是土地神的信仰消失了。”爷爷说到这，恼怒起来，“所以你究竟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我什么都没做，而且我很奇怪，您让我去的地方，他们本就不信仰土地神”

爷爷沉思片刻，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你必须再过去一趟，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务必恢复人们对土地神的信仰。”

“这很难，而且很有可能要等到我丈量完土地之后。”

“那就丈量土地。”

爷爷铿锵的说，恢复土地神信仰的决心十分强硬。

“如果不能，那我们绿家千年望族，就彻底沦为尘土，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造福过的苍生，如果在你的手上毁了，我绝对不会饶恕你！而且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让绿家毁在我的手里！”

“……我在那里什么能力也没有，除非我游遍七国，丈量完所有土地，而同时我还要经历人生七苦，我不一定能活到最后。”我平静的说。

爷爷背手扭头不再看我，直直盯着曾曾祖母的蜡像。

“那是你的事，你必须负责。因为这是身为一个土地神，应该承担的责任。”

土——地神？

“我虽然很不想，可这种事不是我能控制的。”爷爷转身斜了我一眼，“你毕竟是个私生女，当年我把你留下来，不过是想你能为绿家尽一份力，却没想到消失百年的传承，竟然会落在你的头上！”

“我？为什么是我？”

我都不知道，爷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土地神神通广大，我可不是。

“从迷雾森林，从元希。这种种迹象你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历任土地神都会选择自己的庙宇，你曾曾祖母就选在一个博物馆里，而你选了迷雾森林，在你选择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成为了你的专属地盘。除非是和你有偌大羁绊的人，无人能够安然无恙的踏足。至于元希，他是元家的人，你们这些小辈都不知道，元家人的历史和我们绿家一样悠久，从我们祖先诞生以来，元家的祖先就成为了土地神的追随者，或者说是奴隶。元希能感应到自己与你的联系，所以他才能去你已经标记过的地方。元家人虽然没有土地神的神力，可他们也有一个为上古土地神赋予的馈赠。元家子孙拥有九条命，确切的说，元家是个轮回家族，每死一次，会带着记忆进入轮回，然后以各种形式存在，草木精灵，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元希并没有死，他只是进入了他的轮回，可他还能变回来吗？”。

“本来不能。”爷爷说，“但你可以帮他，因为他找到了他的主人。他很幸运。”

“我要怎么做？”

“回去，让土地上的信仰遍布大地，永垂不朽。记住，只有人们的信仰，才能让你拥有神力，你的仆人也才会平安无事。在他遇见你的那一刻起，你们的生命就已经牵扯在一起，同生，同死。”

“可是，我不记得了。”

“哼，一定是元希那小子搞的鬼。不过他没和你一起回来，一定是遇到了麻烦事。一凡——”。

一凡正走进来。

“族长，范太太来了，说是来商量婚事。不过我看她倒像是求您帮忙的。”

爷爷不满的说，“我已经给了他们聘礼，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爷爷气的一拍桌子起身，“我去看看。”说着走出门去。他一只脚跨出门槛，又转身对我说，“绿歌，你先回你的庙里去。有件东西我待会儿让一凡给你送过去，你别忘了去接应，是帮你找回记忆的东西，只能在这里用。记住，一旦找回了记忆，你就要快点过去知道吗？”

我点点头。

不管绿家人失去能力的事情是不是和我有关，我也没法视而不见。

爷爷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凡管家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示意我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