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初五,我决定要走了。到青州去。从铜雀镇到长安再到青州是很清楚的一条线,我已经画好了路线图,一个地方也不漏。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走的,虽有不舍,也都是祝福。谢元春还偷偷塞给我一些女儿家要用的东西,我忘了说,她其实是个女人,和我一样女扮男装,但显然她比我扮的成功多了,连吴羊经都骗过去了。
就当我要上马车时,好久不见的庞大公子却匆匆赶来。
当日庞大公子派了人来江边接我,我说明了想法没有跟去。后来庞大公子还亲自去客栈寻我,见我是真正想住在这儿就不再勉强。其后也见过一两次。
他一直都摇着扇子,追求风度翩翩,却与赵宝渊不同,他是真风流真君子的风范。若有机会两人站在一块儿,高低立显,身世家境这个东西,就是那么残酷和鲜明。因为长安人身上比铜雀镇的人大方自信。
庞大公子这样着急,从未见过。
“八字姑娘,你怎么还是男人打扮?怀若有和你写过信吗?上次我寄出去的信他一直没回,我怀疑他出事了!虽然他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可我还是怕他想不开寻短见啊!”
“庞大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
这些日子以来,我只和黑子联系过一次,还是刚到长安的时候,只是报了平安。黑子也说了保重之类的话,我们两个再没有联系过。
“你不知道?怀若的父亲不久前病死了。他的继母后来做了那个姓袁的小妾,他弟弟小宝也得天花死了。”
什什么?
“这个我不太清楚,怀若的骨肉血亲,只剩下一个不管事的大哥,和那个除了力气什么也不懂的弟弟。而且他们都不在家,以后那个家里就只有坏若一个人了。唉,为何总是这样,偏偏给怀若雪上加霜呢。我本打算让怀若来长安的,可祖父拦住我,说他不会同意。可我还是私下给他写了信,他写过的文章我让大将军看过,他不在乎怀若的腿脚问题,有接他入府做幕僚的打算,可怀若一直不回。我便想着也许他会跟你联络,可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起来对我失望透顶。
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他家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幸好身边还有方小海能陪着,陆夫子也不会不管他的吧?可我想起他那性子,庞如玉说他不钻牛角尖,这话委实错了,他何止钻,他是最容易钻的,只是他掩饰的很好,有“粉饰太平”的习惯。一般叫人看不出罢了。
怎么就发生这种事了呢。
亲人手足先后离世,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八字姑娘,我打算去找怀若,你要和我一起吗?”庞如玉说到最后问。
我抬眸有些讶异。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去?”
我好不容易来到长安,好不容易。
他听到这话比我还要讶异,“怀若帮了你这么多,现如今他家逢变故,难道你忍心置之不理吗?”
“庞大公子这话说的奇怪,事情已经发生,做什么都是徒劳,况且我早晚要走,何必回去。”我道。
庞如玉被我气到,连说了几个你字,“怀若从不求人!他那么骄傲,你知道什么?!可他却因你求了我们庞家!你说他心里怎么想的?”
“他把我当好友,当知己。而且我那时处境艰难,黑子心善,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帮忙的。”这话不假,以黑子的脾气,的确如此。
“你!”
庞如玉好像逐渐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被我气死,顺了顺气又说,“……我承认,你说的不假。可既然你是怀若的朋友,那朋友落难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他说完自作主张,“明日辰时我就派马车来客栈接你。”他直直看我,满眼写着“你不去也得去”的威迫。
我没说话。
我却也没走。
我又回客栈歇了一夜。我让小人儿去查探,她找了一圈儿也没见到人。最后找了一整夜,终于发现了黑子,他竟然被关在县衙大牢里。
黑子更瘦了,两颊凹陷下去。手背青筋凸起。他头发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脏污。双手双脚被拷在刑架上,穿着囚服。寒冬腊月,他的手脚生了冻疮,高高肿起。身侧搁着恭桶还有半碗稀疏只带可数米粒的粥。他苍白的脸上写满痛苦和忍耐。
我的心被扎了一样。
一股奇怪的低沉失落的情绪,席卷整个胸膛。
就像是打开了难受的开关。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已深深体会过。
小人儿找了一夜,体力不支,贴着墙角钻入了地下,我已然十分疲倦,自从渡江来长安后,我就一直处于虚弱状态。
第二天一睁眼我就开始洗漱。一夜未睡,辰时之前就在门外等待,可庞如玉并没有来。
小厮是那日在江边接人的那个,叫云松。他说太子昨日遇刺死了,庞家可能会受到牵连。庞如玉一时走不开,只能我自己去。
五四竟出来送我。
“不能过一个月再走吗?”
“为什么要再过一个月?”
一般这种时候,可能会说过段时间,或者过几天之类的,他却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让人很是奇怪。
五四不说话了。
“我只是想说声谢谢。八字姑娘,你……保重。”五四欲言又止的说。
我拱了拱拳。
“麻烦掌柜的帮我跟吴大哥说一声,他还不知道我要走的事。”
“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那不舍的样子,好像预料到再也见不到我了似的。他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说是我这段时间的酬金。他给多了,但我并未推脱。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也许我不会再来长安,整个长安城我已逛完。青州暂时去不了了,我大抵会从铜雀镇一路向西北出发,去江州城。
清晨的天气更加冷寒,我和二牛一人一个暖手炉抱着,脖子缩进棉衣里,还挡不住冬寒汹汹。我想不出黑子坐牢的理由。毕竟上次黑子在县令家据理力争的画面,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样看出了他们对黑子的忌惮。
云松本是个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极肖似他主子庞如玉的性子。可这一路下来,都被愁云笼罩,安静极了。连天上铅云也带着几分压抑沉闷之感。
我们加快速度赶路,力求最快到达。谁知却在途径雍州的时候堵车了。
这一堵竟堵了三天。
一队轻骑兵,护送一辆四驱马车占了整条官路。后头还有牛车。军官下马亲自驱散像我们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车马,行在马车周围的有几个皮肤白嫩、面容肥胖的士兵。在一众精神孔武的军队中简直“鹤立鸡群”。
到底多少人马我没心情去数。
此时我窝火暴躁,一把撩开帘子,看他们的人走空没有。他们打着在雍州收岁粮的名号,一路走走停停,他们一停我们也得跟着,云松说什么也不敢抄到他们前面去。事实上我们在后面跟着就引起了一个军官的注意,他还专门派了几个士兵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多等一天,黑子就多受一天的罪。
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我只想快去救人,以致于都忘记去想怎样去救。若是庞如玉在,那赵县令哪里敢吱声。
太子遇刺,朝局定然动荡。
这不是小事情。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太子一子。其余儿子均已按照各种死法死了,太子一死,皇位后继无人,若要从矮子里面拔将军,那么还有一个近亲,就是圣上的四叔的一个侄子。可那人是个混账,常常宿在花楼吃酒,完全不堪大任。圣上年事又高,再无能力生育,说不好日后鹧鸪要出有史以来第一任女皇了。太后可比圣上要年轻的多,而且更有手腕。当今太后比圣上小了三十余岁,在朝中早就有了自己的党派。
我只能依靠自己的所见所闻总结。
不知道太子遇刺的消息会不会传到邻国,他们是否会蠢蠢欲动。不过我又想起鹧鸪得天独厚的地形,三面隆起的山脉组合成一波三折的天然屏障。能阻挡千军万马,易守难攻。可终究还有一条隐患。
水攻。
……
到铜雀镇时,不知不觉路边的桃花都开了。
灰败的山峦渐渐被点翠桃粉替代。我又见到了那又橘又暖的夕阳,像用圆规画出的标准圆。两只白鹭在夕阳下相背而飞,底下是千重万重的山峦。
前处是一片桃花林,桃树长在石头旁,相互掩映,别有洞天。可这路对于马车不好走。一戴斗笠拄拐杖的老翁和一背着柴筐扛斧头的垂髫小儿走来,一个军官打马过去问路。我已经让云松调头了。铜雀镇的路我闭着眼睛也认识。
连日来我的精神气一天不如一天。
云松看出端倪,可绝对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我时不时都要瞌睡,二牛越来越安静了,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扰了我打盹儿。
马车走颠簸的山路。我头磕在厢壁上清醒了。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头,我就着竹筒喝了两口水,喉咙里的干涩才有所舒缓。
下马车的时候,我脚下仿佛有一根链条在滑动。好像还在车里晃悠。云松将我送到这儿就急忙告辞了。这是他自己私作主张。本来庞如玉是要他和我同去的,可我告诉他自己不会再回长安后他就等不及要走了。
还是熟悉的道路。现时天也昏沉,我却只觉得孤寂料峭。夕阳下,我和二牛连盏灯也没有。穿过这条小路才能看到街上灯火和店家。奈何我运气太好,一下就和万三通打了照面,他竟在和那队军马攀谈,不经意见我,眼珠暴突,“哎呀!”一声腿软了,那军官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当众出洋相。他这心虚样都不用解释,那些杀手一定是他派来的,他一定以为我早就死了。却没料到我此刻活生生的站在他跟前。
他同那军官说了什么,那军官凛冽的目光穿透人海,我见状不妙,拉二牛避入人潮。
……
夜里的瓦舍同样热闹。
我们找了个客栈落脚,吴羊经曾普及过什么样的客栈最好最安全。
说来很巧,这一路上都没下雪。我们一到,就又下起了雪。不过在立春后下雪也算常事。这天气只能用乍暖还寒来形容。
“那许家今年真是冲撞了太岁,老子儿子先后死掉。隔壁袁家竟为了那许家娘子要休了柳氏。柳氏可是咱们镇上有名的泼妇,那些小混混都不敢去她在的酒楼闹事。袁秀才想休妻?被柳氏拧着耳朵骂了一天,这事方才罢休。袁有才又改变主意要娶平妻,后又改成了纳妾。我专门走那里瞧过,柳氏工也不做了,专在家和那妾争宠。我的娘啊,柳氏那相貌,那嗓音,那身段儿!她哪能争得过那花儿一样的小妾呢?他们家里乱成了一窝粥,我看呐,今年秋试,袁秀才也是没望了……”
酒楼客栈茶馆之地,一向是八卦和小道消息的混杂之处。
听到下一句话,我放下手中杯盏。
“要说起他们两家,你们还有一事未说!”
“哦?还有何事?”
“柳氏家不是有头老黄牛吗?”
“记得记得,那是柳氏娘家陪嫁来的唯一嫁妆。不愧是屠户家,出手就是大方。”
“这个就扯远了,我要说的是那头黄牛!那黄牛就在年前的时候,大概是冬月十九——是十八还是十九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这不重要,反正就在那几天,你们知道吗?他们家的那头黄牛本来因为什么要病死了,突然间发了疯,挣开拴绳谁也拦不住就那样跑出去了。柳氏追了一路都不带歇息的,愣是没追上!它跑出去,大家伙儿都不敢靠近,你们猜猜它去干什么去了?”
“吃人?”
“不对。”
“去山里了?”
“它去投江了!”。
“啊~?”
“当日许家那瘸腿的也在,方家小子也在,两人拉都拉不住,那黄牛一头扎进江里,活活给淹死了!”
“柳氏家这牛疯了不成?!”。
“我看就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我看不好说,这祖宗们都讲,怪事一多就要出大乱子了,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铜雀镇哪里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我家当家的昨天做梦还梦到了几十年前那场……”
他们还是没说到黑子坐牢的事情。
我欲前去拜访陆夫子。
他虽为夫子,可在镇上也是一个深受百姓尊敬爱戴之人。纵使没有官权,可他有的是名声,就连县太爷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可陆夫子家,被那群和我们同行的官兵包围了。
如果不是隔墙听到里面的丝竹之声,如果不是还是那首曲子,我会以为陆夫子已经出事了。
阿大和青衣小厮灰头土脸的走过来,看到猫腰猫头的我和二牛,正要询问,青衣小厮一看到那些官兵,脸色顿时像抹了白面。
“阿大!快去!千万不能停!就差那一点儿了!记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它给——”青衣小厮做了一个手势。
阿大郑重点头,表情凝重折身便跑。
“八字姑娘,我想你找夫子是想问许公子的事对吗?”青衣小厮将我引到一处小角里问。他一边心焦,一边走的极慢,直到目送阿大消失在视线中才加大脚步。
“我家夫子没有见死不救,他甚至亲自登门拜谒。可县令老爷最近性情大变,十分狂妄,不给夫子一分颜面,气的夫子拂袖而去。夫子他从未遇到这种折辱,病了几日,夫子再次登门,县令老爷却把夫子拒之门外,闭而不见。”
“……那县太爷为何抓他?”
青衣小厮为难的左右看看,最后实在受不住我无声的压迫,一跺脚索性都告诉我。他声音压的很低,在我耳边用手遮住说的。“先前许公子在街上摆摊替人写春联时,无意间遇到一伙人。许公子跟踪后发现那些是九农国的奸细。他们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后有一旬了!许公子前脚刚刚告诉夫子,后脚县衙里的师爷就说请许公子走一趟。哪知县太爷客客气气的把许公子请到了他的府里,让下人故意在他衣服上泼了秽水,然后命人带他下去换新的衣裳。其实县太爷在招待许公子的茶中下了药,向万三通要了两个小妾塞在他房中,许公子情急之下用匕首扎进自己的大腿才得以保持清醒。但那两个小妾已是衣衫尽褪,恰县太爷推门而入,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便将许公子打入死牢。许公子就是被冤枉的!”
“我能去探监吗?”
“唉,都试过了,谁也进不去。上次我使银子都不让进,这肯定是县太爷的命令。”
我想了想,抬眸看向青衣小厮,“你家夫子是不是有麻烦了?这些可是官兵。”那辆四驱马车最是显眼。
青衣小厮脸色又变,“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许公子的事,八字姑娘还是不要再管了,免的惹祸上身。”
他说完不给我插话的机会,快步离去。
青衣小厮手提的鱼灯在风雪中摇曳。
我收回视线,这才跟着小人儿,一路找到了阿大。
青衣小厮以为过去了这么久,我便不会追踪到阿大的踪迹,所以才陪我耗了些时间。雪固然能把脚印给掩盖掉,可我有小人儿。
我跟到望乡峰的山脚下。
一个黑幽幽的冒着微弱火光的洞口袒露在我眼前,如果不是小人儿引路我一定不会注意到。这里面有一些赤膊大汉推车从里面运石头,一伙人在挖山洞。
方向通往北方。
目的可想而知。
那是不周的领土。
运出来的石头,全都倒进其他山洞里,因河川已结冰了。
小人儿走了许久,才走到山涧尽头,那里阿大正指挥着众人挖凿。他像是这里的老大,石壁上别满火把,散发着森光。怪不得上次我见他头上有石屑。他一定不是什么猎户,但却是听命于陆夫子,那位陆夫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小人儿体力不支消失了。
我喘了口粗气,摇摇晃晃,庆幸没带二牛出来,他还在客栈睡觉。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
我恍惚觉得,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一种我本就生在这里的归属感。我对这片土地,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情感,今天却在这个场合下深刻的体会到了。当“咯吱”声意外的传进我的听觉中时,我好像打开了一个世界。
小言和小人儿从那晚起,再没出现过。
我失去了所有帮手。
那队军马最后走了,带走了陆夫子。连夜走的。原来那个地道早就被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辆四驱马车里坐着的是当今圣上尤真宗。陆夫子本是周国皇子,尤真宗心知肚明是大将军要造反,他不甘心尤氏治理的天下被一个外姓人接手。本着最后一丝情怀,来找昔日周国旧人,也就是陆夫子,真名唤陆行之,传位于他。庞太师因收到黑子信件,秘密考察后密折上奏,给了尤真宗逃回长安之机。后来陆夫子登基为王,宣布归不周,七国合为六,可消息并不能传到不周去。
九农国的奸细披甲上阵,被庞太师借圣上口谕调来的兵拦截。两国正式响起了战争的号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