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亲自冲进去,告诉他们贺王被杀时,阿原惊得打翻了刚淘好的红枣。
景辞也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侧头看向李斐,“消息可确切?”
李斐道:“是贺王府的左公子派人来报的案。其实……其实这案子报我这里来,我也没那能耐管,对不对?刚已经派人飞马进京,禀告此事。想来很快会有钦差大臣前来处置此事。”
景辞便弯腰一颗颗捡红枣,“这么说来,咱们也不用管?”
李斐慌忙去拉他,“哎呀我的小爷,赶紧去贺王府吧!若是前期勘察不曾做好,或是与沁河县治安不力有关,别说这顶乌纱帽,就是下官这脑袋也未必保得住呀!”
他挥手让人去备肩舆,又道:“左公子派人传话时说的明白,请李大人和景典史尽快到府上商议。这话我怎么听都是特地相请景典史的意思呀!”
他原就想着天塌下来得景典史扛着,如今天真的塌下来了,自然无论如何要把景典史拉在身边,让他帮扛着,也算不负他这些日子的百般笼络和莫名而受的那些委屈。
阿原也知这事委实太大,惊愕之余,也知李斐一个七品芝麻官绝对担不下来。若是牵涉朝堂诸种势力的彼此倾轧,丢官掉脑袋当真一眨眼的工夫。
她扶向景辞,“走,咱们也瞧瞧去!”
景辞漫声应了,却先抬袖擦她的脸。
阿原怔了怔,“又脏了?”
李斐不惜纡贵降贵,赶着替她舀来清水,说道:“的确脏得跟灶灰里爬出的猫儿似的,赶紧洗洗。”
阿原对着水影照了照,便看向景辞,“脏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景辞道:“何必我告诉?你哪次下厨后不是这鬼样子?我都看习惯了……你既然不喜欢我说,我自然懒得说了!”
只是不喜欢他言语刻薄而已,又懒得说……
这般从善如流,阿原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她是尊贵的原府大小姐,怎会时常下厨,还时常被端侯看到?
清水扑上面颊,沁凉的触感竟让她的思绪格外地混乱而鲜明起来。
白皙好看的手拍开谁裹着纱布的纤细手指,利索地抓起菜刀……
她甚至听到有人用那特有的嘲讽口吻损她,“让你剁鲤鱼,没让你剁手指……呆成你这样,也不容易。”
阿原抬起脸,睫上尚滴着水。
隔着水光,她看到景辞已走到门槛处,唤她:“走吧!”
阿原定定神,赶紧擦干脸奔过去,低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做过鲤鱼给我吃?”
景辞垂眸,“嗯。”
“我还把手指切伤了?”
“哦!”景辞眼神飘了一飘,“那次呀,你不知怎么想着切鲙,但切上自己手指了……”
脑中又在疼痛,阿原强忍着尽量去回忆那恍惚的场景,“似乎……不在原府?”
便是她忘了,小鹿也不会忘。小鹿分明认定她不会厨艺,甚至连厨房门朝在哪边都弄不清。
景辞转过脸不看她,声音忽然异常寡淡:“是在我那里……你总是跟着我。”
端侯府吗?
阿原还待追问之际,景辞已坐上肩舆,说道:“走吧!”
阿原只得应了,也来不及叫小鹿,只唿哨一声召来小坏,紧随景辞等奔往贺王府。
贺王慕钟威名赫赫,张扬跋扈,大闹县衙之事在他光彩绚烂的一生里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阿原虽未亲见,但从事后的描述里已晓得这位贺王爷的威猛霸道绝对名不虚传。
连他死后仰躺在地上,都有一股威猛霸道的气势。
当然,更威猛霸道的,是扎在他胸口、将他钉在地上的陌刀。
他那把杀敌无数的五十八斤的陌刀。
贺王竟在自己的卧房内,被自己的兵器所杀。
李斐很谨慎,令井乙等俱在外面把守询问,只带景辞、阿原和仵作进去,严格按照律令量了四至方位,令书吏在外一一记下,才去细看昨日还气焰熏天、把一方父母官骂得狗血淋头的贺王。
贺王卧室布置得居然颇为典雅,案几箱柜都是精雕细琢的花梨木制成,完全不同于贺王本人的粗犷。螺甸大床上围了织有竹报平安纹的帐幔,鎏金帐钩则錾着白头长春的花纹,还垂了七彩玛瑙编织的流苏。帐中悬着香囊,幽香馥郁;衾被已铺展开来,但并无睡过的痕迹。
贺王所躺的位置,位于床榻和长案间。长案坐榻依然齐整,甚至茶壶茶盅都有序地摆放在案间,显然出事前并未发生激烈博斗。
贺王死去已久,尸身早已僵硬。
因其尊贵,仵作也不敢破坏已经僵硬的骨节,抬起尸身检查了背部,断定他身上并无其他外伤,的确是当胸那一刀即刻致命。
验完后贺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色发青,怒目圆睁。
他胸口的鲜血早已凝固,赭色锦衣几乎被染透。
左言希跪在贺王跟前看着,一直僵直着脊背,握紧拳沉默不语,眉眼间有种一触即发的锋锐。
景辞跪坐到他跟前,低声道:“言希,节哀!”
左言希紧绷的身体终于倾了倾,头已靠在景辞肩上,竟是无声痛哭。
他虽是名家子弟,却自幼失怙,被贺王养于膝下,虽是异姓,着实与亲生无异。如今祸生不测,自然悲痛。
景辞揽住他,轻拍他的肩,却道:“逝者已矣,伤心也是无益。寻出真凶,然后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算是对逝者、对自己最好的交待了!”
这话说得很是冷情。
若是换了以往,阿原必会腹诽不已,认定景辞口毒心狠。可她分明已经听左言希说得明白,景辞病势不轻,未必能活得长久。
很多时候,那些冷情刻薄的言语,只是洞彻世事生死后的锐利清明。
洞开的门扇间,有晨风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穿户而过,连卧房里芬郁的清香都无法掩盖。
阿原不由抱住肩,竟觉冷得心悸。
窗外的廊下,传来数名女子的悲泣,显然该是贺王的姬妾。
左言希听得传报赶过来时,虽是悲痛,但眼见义父死于非命,也恐人多手杂破坏了现场,立时将已经赶到的姬妾请出门外,派人四下里把守停当,方令人火速报官,并命人去找贺王世子慕北湮。
如今官府的人已经到了,验完尸了,慕北湮还没见踪影。
李斐虽打定主意,在这件事上只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追随者,此时也禁不住问道:“小贺王爷哪里去了?”
那边贺王府的侍从便忍不住够着脖子往外看,“早就让人去找了……”
李斐摇头,“莫非你们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哪家小娘子,还没找到?”
“不……不是……”
慕北湮说过要去花月楼,左言希和贺王的侍从更是亲眼看到他留宿在花月楼。花月楼和县衙相距不远,没道理衙门里一大群人到了,慕北湮还没回来。
正说着时,外面忽有人叫唤道:“左言希,你给我滚出来!为了哄我回来,连我爹遇害这谎都编得出来!果然是孝子!大孝子!”
景辞面色一沉,大步踏了出去。
门外便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是景辞冷冷道:“进去看了再说话!”
慕北湮懵住,然后飞奔进来,看着屋中的尸体惊住。
他小心地走过去,跪地推了推他父亲,低声唤道:“爹!爹!”
他摸了摸贺王昨天尚能大力殴打他的大手,颤抖的手指又触了触他胸口已经干涸的血迹,忽冲过去,扯住左言希的前襟,声音已在急怒间变了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做的?谁?”
左言希被他搡得透不过气,吃力地抬起眼,苦涩道:“我也想知道。”
慕北湮几乎要将拳头挥到左言希脸上,叫道:“你不是在府里吗?你怎会不知道?”
阿原忍不住上前,叫道:“他在府里便该事事知晓?那你是贺王世子,岂不更该承欢膝下,事事了然于心?”
慕北湮竟不曾辩驳,回头再看一眼地上的父亲,已有泪水滚落。他松开左言希,哑声问:“到底……是谁干的?”
左言希摇头,“我……不清楚。听到消息赶来时,义父已然遇害。”
慕北湮不可置信,“也就是说,父亲在自己卧房遇刺,你们这么多人竟都没发现!连守在外面的侍卫,一个个也都是死人,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阿原已仔细问过当夜侍奉贺王的侍从和姬妾,闻言便道:“这个得问昨日世子都做了什么,令贺王如此大发雷霆?听闻贺王侍从去找你,你不肯回府,侍从不敢担责,想从实说,被左公子阻拦,并自行去回禀贺王,说是想让你们父子俩都消消气,自作主张吩咐让侍从不必去找,结果被贺王当胸踹了一脚,一直罚在门外跪着。后来靳大德入内跟贺王回禀了一些府中事宜,薛夫人过来替贺王铺了床,差不多亥初时,二人告退出去,左公子才一起离开。”
慕北湮道:“于是,昨夜屋内外只有我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