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不觉看向端侯府的方向。
她和长乐公主出门前,把她们的行踪同时遣人告知景辞和谢岩。
但谢岩来了,景辞一直没来。
则笙公主被安排在林贤妃的怡明宫暂住。
阿原本来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太大关联,但连着数日想去见景辞都落空了。
遣人去端侯府问时,景辞要么在怡明宫,要么在前往怡明宫的路上。
阿原渐渐有些不安。
趁着长乐公主前来跟她商讨案情,阿原问:“端侯是不是跟则笙郡主很要好?他一个外臣,居然也能时时出入怡明宫?”
长乐公主愤愤道:“就是!那个王则笙各种娇嗲作妖,不时把景辞和谢岩请去叙旧,半点也不避讳!可恶父皇还说他们亲戚难得相见,不许拦着!景辞是镇州长大的,据说跟王则笙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倒也罢了;谢岩都没见过她,也不知拐了多少弯的亲戚,拉着他干嘛?真是可恶!”
阿原猛又想起幻像中少女清脆亲昵的呼唤。
“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那少女难道是……王则笙?
她心头忽然间被人揉搓般闷闷地疼,也便闷闷地问道:“他忙着陪则笙郡主,不想着救左言希出狱了吗?”
她曾以为左言希是景辞心坎上的,看来她错了;后来她认为自己才是他心坎上的,难道……也错了?
长乐公主也关注着此事,皱眉道:“这事儿我跟谢岩打听过,好像他们求过几次了,皇上不允,叫人继续搜查那个姜探的下落,要弄清二人间到底是何关联。不过左言希好像换了间单人牢房,暂时不至于再受罪。”
阿原晃了晃脑袋,努力晃去满怀的不适,又问道:“上回托公主安排我查阅当日我遇劫时的卷宗,有回音了没?”
长乐公主低着长长的黑睫,半晌才道:“没有父皇旨意,我也不好冒失便去让刑部给我们调卷宗。本来指望谢岩的,可你瞧,谢岩被那只会撒娇的妖精给迷住了!”
阿原默了。
这几日她们一直安排人手留意王公大臣的宅第,也曾亲自赶到大臣上下朝必经道路,看有没有破旧马车来往。期间倒也有觉得可疑的,拦下来看时,不过是穷酸些的大臣,无力置办上等的车驾而已。
当然,更穷酸的是乘二人小轿的,以及步行的。
故而那些冒然被拦下的臣僚们,并没觉得自己穷酸。发现拦自己的是长乐公主和原大小姐时,有清正的不屑而去,也有想入非非的,不敢高攀刚硬强悍的长乐公主,得闲不免多到原府门口转悠几回,于是很快便有原大小姐故态复萌的流言传出。
唯一的好处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加上景辞去怡明宫常会拉上谢岩,长乐公主跟她同仇敌忾,休戚与共,终于彻底抛开了往日那些恩怨,化敌为友。
见阿原发愁,长乐公主安慰道:“不妨,隔天贺王出殡,景辞总会出现的。”
贺王案最终的定论,凶手薛照意,帮凶靳大德,因奸情谋害主人。
于是朝野上下,无不惋惜,贺王兵马倥偬一生,最后竟死于奸奴与宠妾之手,着实不值,不值。
梁帝痛失臂膀,哀悯不已,早就下诏厚葬,并让其独子慕北湮承袭贺王爵位,以慰老贺王在天之灵,以安其部属伤痛犹疑之心。
出殡之日,阿原一身素服,带了小鹿早早赶到,便见慕北湮循制守于父亲灵前,还需照应来往宾客,很是辛苦。
说来慕北湮天性放浪不羁,从不理会家中俗务,如今父亲遇害,相害的又是府中分别主管内外事务的薛照意和靳大德,唯一的义兄又被押在狱中,悲痛之余,也难免忙得焦头烂额。
但阿原看到慕北湮时,他虽然苍白瘦削许多,神色倒还镇定。他的一双桃花眼依然像猫儿般幽光流转,却不再是引得万树花开的媚意悠悠,而是潜于暗夜窥寻猎物般的寒意凛冽。
见阿原来得早,他面上的阴冷才散开了些,说道:“来得正好。我请了同族的两个婶子照管,但府里的下人骄纵惯了,未必肯听命,你去帮着些?”
阿原怔了怔,“怎么帮?”
慕北湮道:“我们家的人,要么是从过军的,要么是亲友从过军的,所以我先前已吩咐过,父亲丧事期间,府里就照军营的规矩来,不听吩咐的,一概棍棒伺候!你拿不来棍棒,刀剑伺候也不妨。”
阿原笑道:“好。横竖我名声坏,不在乎更坏些!”
她拍拍他的肩,柔和了声音道:“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置,你也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自己。”
慕北湮握住她手腕,定定看她片刻,唇角弯出一抹细微的笑,轻声道:“会的。”
阿原到后面帮照看一圈,已发现慕北湮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平庸无能。
一下子接手偌大府第,又得操办贺王丧仪,大小事务繁琐之极,但他已基本安排停当,府中众人各司其职,并无想象中的混乱。
但贺王丧事震动朝野,前来吊唁的宾客极多,迎来送往之际,不时有临时性的调度安排。慕北湮请来管事的慕五婶、慕七婶精明能干,但到底不是贺王府的人,且都是中产之家,不比贺王府豪富,贺王府有些资历的家人便不大放在眼里。嫉恨不平之余,躲懒拖宕还算是好的,还有几个故意拧着干,存心想看二人出丑。
无非自认是贺王府的老人,抱怨少主人放着他们不用,请了两个外来的女流之辈管束他们,失了颜面。
阿原留意着,帮五婶、七婶喝斥几回,见还有人阳奉阴违故意捣乱,遂看准其中闹腾得最厉害的,抬脚当胸踹倒,先几脚将其踢得嗷嗷叫唤,再一扬破尘剑,雪白冰寒的剑锋便抵到那人脖颈。
她冷冷喝道:“想逞能也不看看时候!不以大局为先,不把小王爷放在眼里,让老王爷丧仪出乱子,能耐越大越添乱!”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再怎么声名狼藉,从前跟小贺王爷的关系无人不知,倒也无人敢对她无礼。但她一改往日温婉,忽然间如此勇悍,倒是惊倒了一堆人。
那人兀自不服,吐着被踹出的鲜血叫道:“我对老王爷一片忠心,到头来却受妇人之气,天理何在?王爷,王爷,早知如此,老奴还不如追随而去,省得受这些零碎腌臜气!”
“现在追随,也不晚呀!”阿原笑着,令人立时将其送到慕北湮处,让小鹿传话道:“这个人一心殉主,请贺王成全吧!”
慕北湮听闻,不过冷冷扫了一眼,随手将佩剑掷下,“难得你忠心,本王自当成全。你的家小本王会代为照料,放心去吧!”
那人有家有室,衣食不愁,托大闹腾闹腾,好叫少主人从此更不敢轻慢自己而已,再不料竟会弄假成真,一时惊惧得浑身乱战,哪敢去捡剑?
慕北湮大怒,又一窝心脚将他踹倒,说道:“这就叫一心殉主?欺骗我倒也罢了,连逝去的老王爷也敢欺骗?来人,把他重打五十大棍,关入柴房,等丧仪后再做处置……”
那人在角门处的惨叫还未停歇,原来闹腾的老仆们便已纷纷退散,各自领命做事,再不敢出闹甚幺蛾子了。
阿原见一切井然有序,这才放下心来。
但景辞迟迟未至。
不但景辞未至,连长乐公主和博王、郢王等都没消息。
眼见快到出殡的时辰,外面才传来略带惶恐的宏亮通传:“皇上驾到!”
梁帝朱晃,竟抱病亲来贺王府致祭,抚着一同出生入死的爱将棺木,痛哭流泣。
相随的博王、郢王、均王及长乐公主等,纷纷在旁解劝,然后一一上香致祭。
景辞居然是随着他们一起来的,待诸王与公主祭过,也上前接过下人燃好的香。正待行礼之际,旁边已有一少女挨来,同样接了香,向景辞看了一眼。
景辞略一踌躇,便向侧退开些,与那少女一齐行礼。
小鹿够着脑袋看着,已经看得呆了,拼命摇着阿原胳膊,低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女的哪里冒出来的?懂不懂规矩?端侯是小姐的!是小姐的!”
阿原定定看着那少女时,那少女已行毕礼,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众人,准确地望向阿原。
极美的少女,双眸灵动清亮,扑闪处仿佛带了晨间露珠的清亮晶莹。
待与阿原目光相接,她莞尔一笑,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景辞,依在他身畔退到一边。
她裹着一袭素衣,宛若一支含苞待绽的玉兰花,端的秀逸出尘,与景辞比肩而立,恰似雪玉琢就的一双璧人,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就是……王则笙?
可他们怎能看着般配?
早已订亲的阿原和景辞才该是一对吧?
景辞显然已注意到阿原等的动静,目光轻轻在二人间扫过,微皱起眉,正待向迈步走向阿原,知夏姑姑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他身边,一把扯住他,低低说了句什么。景辞顿了顿,向阿原微一颔首以示招呼,却缓缓退到后面,越过人群匆匆向外走去。
阿原一努嘴,伸手压住小鹿喋喋不休的嘴巴,同样绕开人群,从后门绕了出去,追向景辞离开的方向。
整天跟别的女子腻在一处,着实可恶。
但以他的自负,大约根本觉不出自己的可恶。
阿原便不得不免为其难地去告诉他,在她谨守妇道的同时,他也该谨守夫道了。
景辞走得很快,阿原追出去时,他的背影已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树荫里。
所幸护送梁帝前来的宫廷侍卫虽多,大多认识原大小姐,并不拦她。
她甚至看到萧潇扶着剑柄立于众侍卫间,正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面上隐有忧色。但阿原急着去追景辞,已顾不得萧潇眼神里的异样。
沿着五色鹅卵石拼就的小道,她正待加快脚步时,前方树丛人影一闪,伴着一道剑光直飞面门。
阿原骇然避开,正要拔剑对敌时,对方已然收手,嘲讽地盯着她。
覆住半边面庞的银质面具,在剑风荡起的荼蘼花瓣里散着冷冷的金属光泽。知夏姑姑眼底的光芒,则比金属更冷更凛冽。
她道:“原大小姐,不用追了。端侯要处理他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他的事,从来与你无关!”
阿原已见惯她横眉怒眼的模样,懒懒地扫过她,说道:“他的事是否与我有关,你说了不算!连他自己说了,也不算!”
她跨步又往前行去,知夏姑姑再去相拦时,阿原脚步一错,虚虚实实晃了晃身,便灵巧地飞快掠过她,继续向前行走。
知夏姑姑气极反笑,一面继续阻拦,一面喝道:“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却不知皇上说了算不算?”
阿原不由回头看向她,“皇上?皇上的赐婚,自然是算的。”
知夏姑姑冷笑道:“皇上赐婚不假,可原大小姐逃婚也不假。既然原大小姐不把这婚约当回事儿,皇上收回成命,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指摘的吧?”
阿原不由心头紧了紧。
她之所以对她和景辞的未来很有把握,最大的依恃,无非是他们间的御赐婚约。
上回入宫向梁帝请罪,梁帝虽未责怪,但的确已对他们的婚事有所疑虑,预备观望景辞的态度再作打算。返京前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与景辞情浓意洽,再未想过他会有所异议,更未想过他们的婚事真会因此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