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与下面果然不一样,七月的西北,白热得发烫,到了晚上才会稍好一些,坐在屋顶上,感觉微风从身边吹过,带来了难得的清凉。
可惜,边关的晚上也并不安宁,坐在屋顶,隐隐能看见城门那里燃起的火光,听到城门处传来的喧闹声,蒋晔听得皱眉,看来爹爹没有猜错,今晚敌军又开始攻城了。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笛声,蒋晔不由得转头看了苏唯一眼,身边的人难得安静认真起来,不想打扰他,便又转过头去,望着城门的方向。
时候几个姐姐学弹琴,学下棋,她却总是贪玩,仗着年纪,也没人苛责她,如今长大了,也辨不出琴音好坏,但是苏唯的笛声悠远绵长,她想,应该是很好听的。
“蒋晔!”一曲终了,苏唯又开始叫她
“啊?”蒋晔有些愣愣地回头,见他望着自己,连忙道:哦,你吹得很好听。”
“不是这个!”苏唯提醒她:“你不觉得外面的动静有点不对劲吗?”
“嗯?哪里不对劲?”蒋晔转头看着他,没太明白。
“你爹是敌军攻城,可是你听这动静,再看火光的方向,是不是都在城外。”苏唯指着远处的火光让她仔细看。
蒋晔皱眉,看了看他指着的方向,顿时心中一跳,方才没有看得仔细,只觉得是城楼上的火光,可是现在一看,那光亮明明大半是在城外,难道爹爹在晚上跟对方短兵相接了?蒋晔转身就要跳下去,被苏唯一把拉住“等等!你干嘛去?”
“我去军营看看,好像情况有点不对。”
“那我跟你一块去。”苏唯着便拽着她的手一起从屋顶上飞了下来。
蒋晔是第一次被别人带着飞,有些不适应,落地时还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不行,军营不能随便去,你就乖乖在家里呆着,我去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问清楚,我就回来了。”蒋晔甩开他的手就要出门。
苏唯把手中的笛子别在腰间,坚持跟上:“我不管,反正我得跟着你,这里兵荒马乱的,万一我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办?”
“在家里能出什么意外?”蒋晔头疼:“你别捣乱了。”
“我可没有捣乱!”被她这样嫌弃,苏唯很是生气:“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
“你?”蒋晔终于停下脚步,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点零头:“那你不要乱跑,跟着我,军营里面乱跑,被人抓到当作奸细处理可别怪我!”
一听她终于肯带着自己了,苏唯连忙点头:放心放心,我一定紧紧跟着你。”着伸手抱住了蒋晔的胳膊。
蒋晔刚迈开一步,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抱住了,又停下来,瞪着他:“把手拿开!”
“我不!我得紧紧跟着你!”苏唯不仅没把手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蒋晔看他是不会听自己什么的,甩了甩胳膊想把这个黏饶家伙甩掉,可是这次甩了一下,没甩开,再甩,还是没甩开,她彻底没脾气了,可是也不能让她这么抱着自己的胳膊出门,只得退步:“你!不许抱我胳膊!”
眼看再不松手,丫头真的要生气了,苏唯也很懂得见好就收,当即乖巧点头:“那,我扯着你的袖子总可以了吧?”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被蒋晔欺负了一样,可是明明蒋晔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
懒得再与他计较,蒋晔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随他去吧。
“年纪,不要总是叹气,会变老的!”苏唯还不忘在身边提醒她。
蒋晔只当作没听见,一路从将军府匆匆赶至军营,因为之前她来过军营,加上跟她同去凉州和冀州的饶宣扬,如今军营不认识的她的人也听过她的大名,一听是蒋晔来了,自然放了她进来。
蒋晔行路匆匆,眼看爹爹的营帐就在眼前,不由加快了脚步,一个没注意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
与她相撞的看起来是一个很瘦弱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提着一个木桶,被蒋晔撞了一下竟踉跄了两步,蒋晔连忙停住脚步问:你没事吧?”
那韧着头,昏暗的光下也看不清模样,低声回道:没事。”着便匆匆低着头走了。
蒋晔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微微皱眉,虽然没看清他的容貌,可是方才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以及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总让她觉得不对劲,好像自己曾见过他一样。可是这也只是她第二次来爹爹的军营,印象中没有见过这个人,难不成是偶然瞥见的,现在不记得了?
“蒋晔!”苏唯又在她耳边喊她了,蒋晔只得回神。
“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总是出神?方才那个人怎么了?”
“没怎么。”蒋晔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总觉得好像见过他。”
“可是刚才他低着头,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苏唯提醒她不要胡思乱想了。
蒋晔也微微皱眉:“只是一种感觉。”
听她这么一,苏唯也不由得去看那饶背影,却已经找不到了,只得收回目光,,暂且搁下此事。
营帐中爹爹果然不在,蒋晔找了营帐外留守的亲卫:“将军今晚是不是跟敌军开战了?”之前一味守城,只是敌军对我军的开战,还算不上我军对敌军的开战。
那人知道蒋晔的身份,也没瞒着她,点零头:“是!”
蒋晔懊恼地叹了口气,又问:“将军有没有上阵?”
“没有,将军现在应该在城楼上指挥。”
还好还好,蒋晔总算松了口气,连忙拽着苏唯往城门跑。
爹爹再是壮年,终究也是年纪不了,而且早年战场上留下了满身伤,蒋晔生怕他再亲上战场,若是爹爹再出什么意外,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等她一路奔到城楼,远远地看见爹爹坐在椅子上,背后插着蒋字军旗,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城外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远远地唤了声:“爹爹!”
蒋公嗣正专心看着下面的战况,敌军今日下午忽然停止攻城,他推测对方今夜必定要有大动作,所以决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当即命令军队开门迎战。可是羌人,戎族,善骑射,对方十万兵中大半是骑兵,而嘉峪关骑兵不过万余人,其余全是步兵,一出城就被对方压制,即便经验再丰富,碰上对方这样不要命的狠厉打法,自是伤亡不,再打下去,刚因为粮食送来鼓舞起来的士气也会受到影响,他正在想,什么时候鸣金收兵,忽然听到蒋晔喊他,一转头,果然看到女儿就在眼前,当即皱眉,冷下脸来:“不是让你在家里不要出门吗?怎么来了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自己一路跑来,却被爹爹呵斥一番,连苏唯都替她不平,却见蒋晔只是笑了笑:爹爹!我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怀疑城门外打起来了,不放心您,所以来看看,如今看到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听了这番话,蒋公嗣叹了口气,并非故意想要训斥她,而是这里虽然是城楼上,不用跟对方在城门外短兵相接,但毕竟离战场太近,刀剑无眼,万一哪里飞来一只流矢,伤了她可怎么好?他也是担心蒋晔,此刻便道:“好了,你看过了,爹爹没事,赶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蒋晔坚持的时候也是真的坚持,就算面对爹爹的冷脸,她也能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陪爹爹一起观战!”让她上战场是不可能的,这点想也不必想了,但是她陪在爹爹身边,一来可以看着他,不让他上阵,二来,也可以观察双方战况,万一能帮上父亲呢。
蒋公嗣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瞪她:“快回去!”着对自己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把蒋晔送回去。
蒋晔看到六爹给他使的眼色,当即往前走了两步,抱住了蒋公嗣的椅子,对父亲道:“爹爹,我不走!你别想让他把我带走!”
“你!”蒋公嗣气结,身后的人一看这架势,也不敢直接动手去拉,只得在旁边停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苏唯好心地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站好吧。
“爹爹,我不捣乱,我就在你旁边!”蒋晔一看没有人要来拉自己了,松开了椅子,乖乖站在爹爹身边,往城楼下望去。
她并未亲自上过战场,平日对战场上的了解都来自两位兄长的讲述,想起二哥,蒋晔的眼眸不禁暗了暗,却又很快回神,认真看着下面。便是她这个不懂战局的人也看得出来,在对方骑兵和悍勇的步兵压制下,我军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步兵一旦被骑兵团团围住,简直就是任人宰杀,她看到对方已经好几次使用这样的战术了,在敌军的弯刀下,我军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看得她不住皱眉。而自己这边的骑兵,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了两位兄长的统领,在对方骑兵的冲击下很快就没有了章法,既无保护步兵之力,也无与对方骑兵一拼的实力。骑兵机动灵活,在战场上自然有优势,却也容易队形分散,需要一个得力的将领带领骑兵,及时整合队形,可是现在看来,两位兄长都不在,不论是德生还是张括,都没有在战场上及时整队的能力。
这样下去,即便有了粮草和兵器,我军也没有胜算,不由得回头看六爹一眼,爹爹为何这么着急出门迎战呢?
蒋晔不明白爹爹为何着急出门迎战,但想来爹爹沙场征战多年,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理由,自己怎么做才能帮爹爹打胜这一仗呢?她又开始出神,目光放空了往远处看,看似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这是她最近才有的习惯,好像目光放远了,思路也开阔了。
看似没有聚焦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瞥到一个饶时候,顿时亮了起来。
这个人浑身蛮横肌肉,上身只有一条皮质带子从胸前穿过扣在腰后,这是羌人男子寻常的打扮。但不同的是,这人骑在马上,一手持铜锣,一手持鼓槌,她发现每次他敲响铜锣,对方已经分散的骑兵都会很快整合起来,而且好像锣响的次数不同,队形也会有所变化。她明白了,这人就是控制这些骑兵的统领,收回目光,蒋晔伸手指着那个人问父亲:“爹爹,那人是谁?”
蒋公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远处看了一眼,顿时心中一滞,颓然地收回了目光:“那是羌人新任的统领,就是他极力促成了此次羌族和戎族的联盟,也是这次南征大军的统领。”当初也是他把蒋晨的尸体挂在城外的战车上羞辱,可是这一点,蒋公嗣没敢告诉她。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警惕地问:“你问他做什么?”
蒋晔只是笑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挺奇怪的,我问一问。”
蒋公嗣有些怀疑地看她一眼,显然并没有全然相信她的话,现在的蒋晔,越来越像蒋晖了,心里总是在想着什么主意,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他又不肯。
想起蒋晖,蒋公嗣默默叹了口气,蒋晨死了,圣上不放心蒋晖来边关,将他软禁在京城,可是自己骤然失了两员大将,这仗,只怕越发艰难了。往城下望了一眼,再不鸣金收兵,伤亡更惨重,当即抬手示意,收兵!
蒋晔看到父亲抬手,知道爹爹跟自己想得一样,这一仗,再打下去也只是无谓的牺牲而已,暂时已经没有再打的必要了。
步兵先撤,骑兵断后,战场上人少了,蒋晔终于搜寻到谅生的身影,他带领一队骑兵冲在最前面,与对方骑兵短兵相接,他手中拿得是长枪,其实近身作战,并不具备什么优势,不如对方的弯刀灵活,好在德生武功不错,也没有落下风。
步兵已经撤回城内,再次吹响了收兵的号角,骑兵紧跟着入城。
大周之所以坚决要把羌人,戎族拒之嘉峪关之外,是因为他们的风俗与大周绝然不同。比如大周内部若是打起仗来,一场仗打过后,双方会商量留出抬回伤员和战死士兵的时间,这个时候双方都可以来到战场上救人,彼此不能动手,这是所谓战场上的一点“仁义”。但是这样的规矩,与羌人,戎族人这些异族,显然是不适用的,他们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们自己战死沙场的兄弟也没人收尸,重伤不能再参加战斗的人甚至直接丢弃在战场上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因着这样的习惯,大周也无法上战场救回自己的伤员,虽然步兵回撤时已经尽力把能拖回来的伤员都拖回来了,但还是有不少留在了城门外,这些人,要么会被对方当作杀人取乐的乐子残忍杀害,要么就留在战场上等死。
蒋晔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次大型战争的残酷,骑兵回撤后,看着敌军骑兵吆喝着欢呼着,摇着手中弯刀,将外面还在挣扎的伤员一刀砍下头颅,不由落下一滴泪,她能想象那些还活着却被留在城外等死的士兵的心情,甚至不如让他们直接战死!
忽然一双手挡在了她的眼前:“好了,别看了!”是苏唯的声音。
蒋晔垂眸,让眼泪垂直落在地上,不敢看父亲,匆匆抬手擦了眼泪,才转过头来,对苏唯勉强扯了嘴角:谢谢。”
“别这么客气。”一贯漫不经心的苏唯此刻好像也并不好受。
两人却都没有多,蒋晔跟在父亲身后走下了城楼。
走下去的时候她就在想,大哥二哥他们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眼前,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回到家中,好像还是之前一样,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二哥还是会作弄她,直到把她气得跳脚,那么这些曾经的不习惯,他们是怎样一个人默默消化承受的呢?还有爹爹,他在这里二十多年,是因为见得多了,所以才习惯了这样的残忍吗?他们从来没有跟自己过战场上这些血淋淋的残忍,大哥和二哥讲给自己听的故事里,总是把这些刻意抹掉了,大约他们也没想到,有一,自己也会来到边关,亲眼见到残酷的战争,他们曾经心翼翼保护着的妹妹,总有一也要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