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地靠近我，身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一瞬温了满怀，像极了我平日里常喝的梨花春酿。

我诧异地看向这一袭白衣的男子，待看清了他的容颜时，只觉得这天下姿容百般入画，却独独难以绘出他的模样。陆烟的眉如远山，眸若孤水，唇薄如削，带着一股与世难容的孤傲与凄清，最为难描的是，他的眉眼间似是弥散着些许看不清楚的雾气，凉薄清冷，却又难以捉摸。那或浓或淡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却与他如影随形，是一种极致诱人的吸引。

“姑娘是想谈诗论画，还是共做羹汤？”

他看着我的眸子清冷如夏夜萤火，语气却从容亲近，着实让人看不清楚。

不过他的嗓音竟这般好听！我当下便觉得自己福运双至，来麓阳一趟着实不亏——不仅赶上了望海楼酒菜钱减半，连鼎鼎有名的陆烟也见着了，若是以后再有机会见到除凡和秦风，我定要向他们吹嘘一番游历江湖的痛快。

“就……要不聊聊，绥光国的政局？”

他眼眸微抬，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眉眼间依旧是带着看不清楚的寡淡雾气，淡然说道：“不知姑娘想听什么？”

唉，我着实有我的苦衷！来这南竹馆不谈风月只谈政事恐怕也只有我一人了吧。此次逃跑，除凡定会寻我。我得问问如今绥光国政局是否动荡，若真是两方对峙得紧，想必除凡身为七皇子也要多加筹谋，一时间也无瑕顾及我。若真是如此，好歹这政局也为我拖延了时间，闯荡江湖这事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的，若是我才踏上江湖路，就被除凡给提溜了回去，岂不是血亏。

“就说说大皇子与七皇子两方对峙。”

陆烟白衣轻拢，转身便带着我走向圆台后的小楼。这小楼虽隐于圆台后，不仔细瞧便忽略了去，可若是靠近了看，方能品出陆公子的风雅，小楼名为白玉楼，通体雪白，却未有莹润光泽，应是以白石替玉，颇有名士风范。

他径直带我上了二楼，在几案上铺好宣纸便沾墨写了两字——“民心”。

“如今二者呈均势。可这均字不在朝堂内，反在街巷里。若论在朝廷的实力，七皇子远胜大皇子，其所握赋税、营工、军事都握有实权，反观大皇子的礼乐、史录、监察则多为虚职。可二人如今却在皇位争夺上平分秋色，民心是为根因。”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禁出声问道：“那百姓更支持哪一方？”

“大皇子。”陆烟淡然道，他似是看出我神情中的疑惑，又接着说：“七皇子当年以凌厉之势将朝堂从顾相那收揽，原本百姓也以为他是个软弱皇子，可他手段狠厉，虽身染病痛却仍杀伐果断，这般气魄让百姓赞叹，亦让百姓畏惧。可大皇子却不同，他处事温和，待民如子，若是政事涉及一方百姓，他必会从民众的角度出发，这一点深得民心，这也是为何他在朝堂上能与七皇子分庭抗礼的原因。”

原来……在绥光国内深受百姓拥戴的是后来居上的大皇子。在我面前有如晨雾初醒，晓月清风的除凡在政事上竟是个杀伐果断，谋略深沉之人。可仔细想来，付温香是除凡的母亲，那般深爱怀兰夏的顾相虽然留了他们母子一命，因着付温香抢了怀兰夏恩宠的缘故，想必也不会给除凡什么好果子吃，在这般诡谲多变的环境下生存，若说没有深谋远虑，除凡恐怕早死于非命了，哪里还有今日赫赫威名的七皇子。

一袭白衣出尘，清冷孤傲的陆烟看我不再多言，便轻浅说道：“问完了？”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接着对上他的眼眸。这双眼含着太多思量，像风云搅弄波涛一般盛着凌人气势，却在霎那间平静，恢复了一潭孤水的清冷。

他不自然地侧了侧身，错开了与我的视线，转而说了一句：“今夜在此处过夜？”

他的眼神中是化不开的柔情似水，语气依旧从容亲近，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只见他起身走去，将挂在门外写有“白玉楼”的玉牌翻了过去。

南竹馆十二楼，加上陆烟这处，便是十三楼。每一楼下都守着个红衣道童般的小少年，而守在白玉楼楼下的这个少年似是被陆烟这一作为深深惊动了，他缓了会儿神，又按着南竹馆的规矩向圆台方向喊了一句：“陆烟公子留夜，闲客勿扰，祝姑娘公子共度良宵——”

听到声响后，余下十二楼的红衣少年挨个都将这句通传了一遍。道童模样的小少年们表情似是别无二致，皆是先惊后喜，又带着隐隐的兴奋。且不说这些红衣少年的心里活动如何，光这一个比一个宏亮的声音也要顶了天去。

我的脸蹭地就蹿上两朵红云，左右我还没答应呢，这怎么就满楼皆知了？

而更为严峻的是——

一群盛气凌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千娇百媚的女子霎时间就从十二楼上下来聚集在圆台处，整个南竹馆忽地就人声鼎沸，喧闹了起来。其中有女子骂天骂地骂陆公子不长眼的，也有叫嚣着让白玉楼的女子下来比美的，甚至有当众喊话陆公子让他擦亮双眼可别看错人的。

其中最为显眼的还是乌泱人群中一身青白衣衫的女子，只见她哭哭啼啼，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等了陆公子那么久，从未见他留夜过谁，便想着有朝一日定能成为陆公子的心上人，可是……”另一个女子见状也红了眼眶接话道：“姐妹，谁说不是呢？我原以为陆公子终生都不会留夜，便想着这样也好，谁成想，今日是哪个狐媚蹄子把陆公子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情绪一经感染，整个圆台上忽然就哭声一片。形势愈发不可控，那群女子们一不做二不休就在圆台上坐了下来，彼此安慰，却愈发哭得厉害了起来，俨然一副集体痛失所爱的模样。

我见状一阵惊恐，只慌乱地拽着陆烟的衣袖说：“不知这位少侠，你可有黑色衣裳？”

看着我诚然一副急需少侠相帮的模样，陆烟轻然起身，从里屋取了一袭黑色衣衫来。我忙不迭地道了声谢，就披上黑衣裹着自己的头冲下了楼，不管三七二十一拨开一群人就冲出了南竹馆，待那哭得不能自抑的女子们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出了老远的距离。

于是第二日我便出名了，缘由竟是我身为陆烟所留下的第一个女子，却拒绝了他。

整个麓阳城的女子都觉得我不知好歹，不给陆烟公子面子，于是集体联名抵制我，要把我赶出麓阳城去。

好嘛，这留夜你们是哭哭啼啼，不留夜你们是义愤填膺，到底是要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