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他不是被袁督师……”周羽失声道。

袁崇焕登皮岛矫诏斩毛文龙，这一爆炸性事件在当时的明朝乃至后金朝野不啻一颗惊雷，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当然也包括皇帝崇祯本人。顺理成章地，当崇祯抛弃袁崇焕之时，这件事也成为处死袁崇焕的一条重要罪状：斩帅以践虏约。

周羽当然知道这件事，当初看《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袁崇焕斩杀毛文龙这一段，被当年明月先生写得精彩纷呈，周羽是当小说看的。

如今麻巍告诉他，毛文龙没死，这给周羽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剧本没这段啊，历史书和现实有这么大的出入吗？

“你怎么知道毛文龙还活着？”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周羽问道。

麻巍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眼睛颇有顾虑地看了看王福臣。

“将军但说无妨，都是自己人。”周羽打消了麻巍的顾虑。

麻巍背着双手在客厅里踱了几个来回，眉头微皱，半眯着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片刻，他轻叹一声，开始了讲述。

麻巍，字岳峙，回族，大同右卫人，生于将门之家。

祖父麻贵，为万历年间的著名将领，与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齐名，号称“东李西麻”。万历“三大战役”他均参与过，尤其是在抗击倭寇援助朝鲜的战争中，麻贵被任命为备倭总兵官，带领三军入朝作战，经过三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击败倭寇，凯旋班师。

班师回朝之日，万历皇帝亲自出午门迎接，麻贵以其杰出的表现，被授予右都督、特进光禄大夫正一品之职，名垂青史。

生于这样的豪门望族，麻巍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悠闲舒适的官二代人生，就像王世襄所说：冬怀鸣虫，秋斗蟋蟀，鞲鹰逐兔，挈狗捉獾。将来再继承父亲的世袭官职，简直神仙一般的生活。

可麻巍却不是一般的人，他有远大的理想，梦想有一天能够像霍去病一样，率领汉家儿郎远征西域、漠北，封狼居胥，建立不世之功。

他讨厌生活在爷爷的光环之下，走到哪里别人都会恭敬地说一句：“原来是名将之后，久仰久仰。”这句话在他看来，无异于在讽刺他的无能。

万历四十四年，祖父麻贵在老家病逝，享年七十九岁。

天启元年，也就是九年前，刚满十八岁的麻巍不辞而别，离开大同右卫，只身来到辽东，这个他梦寐以求建功立业的地方。

此时的辽东，经历了明、金的萨尔浒大战，明朝的辽东领土大部丧失，仅剩山海关外锦州、宁远、塔山等辽西少数据点。

在后金攻陷辽阳、鞍山的战役中，毛文龙的亲属一百多人不幸惨遭杀害，时任游击之职的毛文龙自告奋勇，愿招募敢死勇士奇袭后金的后方。

经辽东巡抚王化贞批准，毛文龙带着招募到的一百九十七名勇士，坐着四艘小船，从辽西觉华岛出发，绕过辽东半岛，直奔后金和朝鲜交界地带鸭绿江口而去。

在这一百九十七人当中，就有麻巍。

麻巍跟随毛文龙转战黄海沿岸，收复猪岛、海洋岛、长山岛、广鹿岛等岛屿。七月十四日，毛文龙率一百余人夜袭镇江，擒后金游击佟养真及其子佟丰年、其侄佟松年等，随后派陈忠等袭双山，擒斩后金游击缪一真等，获“镇江大捷”。此战后，宽奠、汤站、险山等城堡相继归降毛文龙。

随后，后金进行了大举反扑，由于兵力严重不足，收复的失地得而复失，毛文龙无奈，率所部渡鸭绿江退入朝鲜义州境内。

麻巍永远也忘不了八月十五日那一天，在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见识到了人生中最残酷的杀戮和最惨烈的抗争，在此后的九年时间里，他的梦境里时常出现那一日的一幕幕，王镐悲壮的冲锋，毛文龙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满眼的残肢断臂、遍地鲜血横流，他甚至会梦到自己的尸体被狼疯狂地撕咬。

天启元年八月十五日，毛文龙屯兵弥川堡。后金闻讯，派佟养性、李永芳率兵五千渡鸭绿江进行攻击，誓要生擒毛文龙，给佟养真报仇。

朝鲜义州节制使朴烨慑于后金的军事压力，龟缩于义州城内，大门紧闭，不敢出一兵一卒。

建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仅有四百余守军的弥川堡。坚守是等死，因为没有援军，突围是自杀，因为敌众我寡。弥川堡这座小小的城堡，经不起建奴大军的几次冲击，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毛文龙。

望着城外密林般树立的猎猎旌旗，毛文龙的表情竟平静如水，他指着南门外的敌军帅旗，对王镐淡淡地说道：“带领所有骑兵，往那里，冲一冲。”

那帅旗迎风招展，旗上“汉军都统佟”五个大字格外显眼。

说罢，毛文龙脱掉上衣，刺眼的阳光照在毛文龙的脊背上，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隆起的肌肉彷佛岩石般坚硬。他拾起地上的鼓槌，走到战鼓旁边，用力击打起来，“咚、咚、咚、咚”。每一声鼓响，彷佛都震在麻巍的心头，他感觉自己体内血开始沸腾起来。

王镐翻身上马，挥动手中长戟大叫一声：“儿郎们，随我冲！”

伴随着隆隆的鼓声，一百明军骑兵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敌阵。建奴完全没有意料到，毛文龙居然还有胆量主动出击，王镐的这一猛冲，给敌阵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明军的骑兵，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因为只要冲进敌阵，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因此，面对着疯狂搏杀的明军，以汉人为主的建奴部队一时间竟纷纷避其锋芒。王镐挥舞着长戟，冲在最先，长戟过处，血肉横飞。

佟养性见状，急令两翼部队向中间靠拢，意图拦住明军归路，将明军团团围住。经过半小时的激战，明军前进的道路已被佟养性的亲军死死挡住，明军将士也纷纷落马，有的战马倒下了，犹自起身步战，有的兵器掉落，就用拳脚、用牙齿与敌人肉搏。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百明军仅剩王镐等七人，七人个个身体负伤，且战马全部倒毙，但七名勇士竟还在向前冲杀。此时，城头上毛文龙还在擂鼓，但麻巍分明看见他已是泪水滂沱。

听见鼓声，满身血污的王镐笑了。

“儿郎们，随我冲！”王镐挥舞着腰刀一声怒吼，左臂上一处刀伤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七人进行了最后一次冲锋。建奴士兵被明军的气势给震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击。

又十分钟过去了，一百勇士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给建奴造成了数倍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