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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金桥镇有一条踩上去最柔软的路,那是张怡然每天傍晚下班后必走的路。

五月的夜晚,月色下倾,有一些樟树的香。地上是暗,是明,人在人也去,车来车也往,月亮却是静默的,静默如谜。透着十年的历程回望这月色,有一些甜蜜,也一些有苦涩,更年轻些的人看不到这些苦涩,而看到的也因着时日久了,记忆模糊朦胧,觉得一切仿佛从开始就是甜的。

那个时候在上海上学的大学生,一般一进校就要参加军训,张怡然那一届,也是如此,九月开学报道后就开始了军训。刚刚脱离高中,这些大学里的“新手”参加军训,还是有模有样,一板一眼,不敢不早起,不敢涂涂抹抹胭红脂绿。不过说也幸运,她那届的军训,一周里面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雨噼里啪啦打下来,稀里糊涂又收住。雨一去,风烟净尽,朗日当空,张怡然看着细小的樟树叶,心中想:无论如何明天要去买一辆自行车。

她对自行车有自己的要求,她没有把自行车当成一个工具,她对自行车的理解还停留在幼时红色的玩具车上,那时候她骑着它参加过幼儿园的自行车大赛。想到这里,她将自己对自行车的要求聚焦在了颜色上,她希望能够买一辆黄色的车,如春风里飞过的蜜蜂一般轻盈。多年以后,当满街都是扫码骑行的小黄车时,她纠正了自己对黄色自行车的美好想象。

拖着军训后疲惫的脚,张怡然跟着三个朋友一起去了车铺,她们要团购,砍砍价。那时,大学新生开学季,校园内外一块儿一块儿的都摆着摊,校内是学生的摊位,校外的街道是外地小生意人的。脸盆、凉席、水壶、刷子,花花绿绿一堆一堆,最大件儿就属自行车了。校内就只有两家,一个卖的是杂牌子,一个是天津的天鸽。她们没有到这里买,一来是觉得自行车牌子不响,二来是觉得都是学姐、学长,有一层情面反而不好讲价。

经过热烈的讲价环节,张怡然买到了一辆黄色凤凰牌自行车,以前她在杂志上看过,美国总统老布什在北京做大使期间就骑这在天安门前的长安街绕弯儿。然而,车没有满足她的期待,它黄得太淡了,淡得如同乡间土路旁一瞥之下的野花,风里吹吹,消散了颜色,消散了芬芳。

即使如此,她还是珍惜,小心锁在车棚和地下车库里,锁在阳光风雨之外,盼着它长长久久簇新下去。她小心翼翼保护着新车的同时,军训结束了,各个社团开始了招新,她报名了公益社,只因为她对此不了解。

就在她加入社团后的一周,她的车丢了。

她是去校内小卖部买一个东西出来后发现车不见的。她似乎知道她的车早晚要丢,丢车是常态,何况她的车新,有颜色。那时候多数人愿意买黑色的车,十年前的色彩,出挑了就意味着更多的风险,更多挑拣的眼光,更多的担心。

社团里的副社长是化学系大二的学生——杨学长,张怡然在大一时对这个名字还很熟悉,可惜到了毕业,她就再也没能想起来了。这天,杨学长跟张怡然约好了一起吃早餐,他们起得恰到好处,刚好避开了人流高峰,食堂安静而又不至于到了闭餐时间。张怡然心里清楚,杨学长约她出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因为明白这点,她要来赴早饭之约,这是大学第一个主动向她走近的男生,还是学长。

那时候上海学校食堂的早餐也已颇为丰富了,当地各色有名点心都有,张怡然清晰记得,那天她吃了纯肉的蒸饺,皮儿薄薄的,微微煎过,若果你跟窗口打饭阿姨说,这个是煎饺,阿姨一定会纠正你说它是“锅贴”。锅贴用透明的食品袋子装着,显得油渍麻花的。张怡然咬着饺子,杨学长先是说她吃得太少了,之后又告诉她,这个袋子沾了油,会有一些化学反应。她很高兴,觉得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么专业的名词向她讲话。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也许听过学长讲他的朋友、家人,未来的职业计划,以及她未曾去过的地方。就在她把新车丢了之后的一日,她生平第一次搭坐了杨学长的车。不过她可能没有想到,在十年之后,自行车搭载几乎消失在了校园里,那时公共租赁自行车已经盛行。

当杨学长让她坐到车后座时,她显露出一些不能被十年之后的自己理解的矜持,这种矜持是那个时代的女生从高中时期保持并遗留下来的痕迹。杨学长只好推着车,并排跟着她走,她与他保持着她认为的最合适的距离与速度,不愿意快走一步。他停下了好几次,拍一拍后座,她扭头拒绝。终于在学长的手又抬起来,将要拍落到座位上的瞬间,她点头坐了上去。他们的距离这样近,然而她没有觉得别扭,只是小心拉住车座。男生身上的味道在她的呼吸里钻进钻出。

他们一路说着话,如此自然,但到食堂门口,人多起来,学长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幸福洋溢,她觉得她被误解了。她脱口跟学生念叨起自己马上要买自行车的决定。

但她没有立即去买,因为她对新车的期待变得模糊了,没有任何一个颜色跳出来给她一点提示。这也像大学生活,她在高中时期没有过分想象大学的学习与生活,而是故意将它留白,留给生活的奇迹去发挥。

然而,一上大学,她却时常感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失落像夜间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了,一转身,看不见了,但是它还跟在身后,从脚底长出来,变成印在前行路上的痕迹。她甚至回忆起高中的日子来,那时候她有自己暗恋的对象,有自己心仪的大学。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她慢慢走着,思考着车的颜色,突然回忆起一些气味,熟悉而又不相干。她制止了自己的思绪,大学还没有真正开始呢,她需要一个清晰的规划,她还没有着落,跳下去,那里可能是山地,洼地,草地,沼泽,湖泊。

QQ上的信息再次显现出来,是杨学长一再相约。显然,学长并没有了解到她心里所想,他约她晚上出来走一走。她找了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去拒绝,然而他还是没能明白她是真的拒绝,那次她坐了他的车,给了他更多的勇气。她心烦意乱起来,把手机丢在一旁,爬上床去。趴在床沿上向对过望去,看见室友伏在桌子上的背影,那背影迎着台灯的黄色的光,像一个伏安的老学究,或许,这个背影能经住时间的考验,任岁月蹉跎。她看着那背影,想象不到这背影十年后会坐在哪里,又会有什么变化?她看到她青绿色的钩花开衫上一个一个针织的缝隙,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竟然有那么大,那么大的寂寞伏贴在那个瘦小的背影上。

电话响了,她下了床梯,紧握住电话,她期望铃声结束,期待它结束后又响起。室友回过头来。电话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她接了。

暑气虽然还未退尽,但是秋天的夜晚有一种余味悠长的感觉,即使是虫鸣也是宁静的,路灯透过树叶安抚着焦虑困惑的心。

她拒绝了学长送给她的自行车,那是一辆藏蓝色的,没有车筐的车。学长把车推来让她陷入了窘迫,给了她太大的负担,她一再拒绝,却过于温柔,学长反而觉得她有了一种执拗的可爱。这苦恼让她表现出了若有所思。学长看着出神的她,这些都令他开心,因为是他才让她做出了这样的美妙的动作。

学长只好继续推着车,她也不知道她要跟着他在校园里走到几时,走向何处,但是她不反感走在推着车子的他的旁边。他们路过喧闹的篮球场,路过公共浴室,路过校园超市,他们走到池塘边坐下。他说了很多话,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未来的打算,他想去的地方。她听着,像听一段段故事。他讲到了他的一个朋友,讲到他朋友的女朋友,她像一个最好的听众一样,认认真真听,认认真真回应。

“然后呢?”

“她也像你这样漂亮。”

沉默。

“或者说你比她还要漂亮。”

又是沉默。

“不,你可能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漂亮!”

还是沉默。

她看着池塘里的水,黑色的一潭,反着些微黄色的月光,它们没有任何可以流向的方向,就静静等待,是那样闷沉。她觉得闷,许多看不见的蚊子在叮咬她。

最终,她没有接受杨学长买来送给她的自行车,她迫使他退了。她编织了一个谎言,说一个好朋友要出国留学已经答应把旧车留给了她。散完步回到寝室,她打开手机,看见了学长关切的信息:早点休息。她没有再回过信息,后来退出了这个社团。

第二天,她买了一辆黑色磨砂材质的自行车,故意把它停在太阳下,风雨里,并在心中期盼着它洗去新色,就像大学洗去她身上的颜色一样,她渴望它变得老旧,老旧而让人心安。后来她才明白,她原来想要的是一辆能踏实陪伴她的自行车。

上海五月的夜晚,月色下倾,张怡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见一些骑着自行车的人在眼前过去,她忽然想起,有那么一个真诚的人曾经小心翼翼地要送给她一辆自行车,她笑了笑,抬头看见一轮晕开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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