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出现“啪”的一声,李海霞却挨了一记耳光,这耳光也不是真的打在了她的脸上,但是她却疼了一晚。她捂着半边脸,一晚上都没有安睡。说也奇怪,这晚的月光亮得出奇,她觉得隔着遮光窗帘这光还是照在了她身上。
她索性起床,把窗帘拉开,“你干什么了,睡不睡觉了!”丈夫在旁边嘟囔着。丈夫回来躺在她旁边,她的生活就是圆满的,她又把窗帘拉上。
月光散去后,夜空的深沉也渐渐散去了,天边有一抹霞的色彩,红中有黄,黄中有蓝,蓝中有紫,紫中有绿,都暗藏在暗色的天空中,一道霞光又生出许多道霞光,许多道又融合成一道。
天就渐渐亮起来了。
五月的上海,天气时热时凉,热的天气里,从早起那一刻开始就能感受到热气。李海霞找出一件黑色薄绸八分袖的衬衫后脸上显出了犹豫与困惑,她不知道这件衬衫配什么裤子好,她拿着衬衫左看看又看看,绸缎的面料,领口有两条飘带,太过女人气质了,为了新来的五月,她今天要穿一件新鲜的衣服。
等李海霞出门以后,她才发现,她在找穿衣服上面花费了太多时间,所以这会儿上班要迟了。
依旧是来到单位的食堂的更衣间,她在这里的食堂工作了整整十年。她常常跟人说,她早早就来了上海,90年就来了。其实她是92年来的,但是日子太久,所以十八年和二十年比起来也差不多,她愿意跟别人多说两年,当别人惊讶于她是外地人的时候,她脸上会显露出一些容易被捕捉而刻意隐藏的喜色。
她喜欢别人说她是上海人,然后亲自去澄清,“不是的,我是安徽人”。之后,笑嘻嘻地说:“来这里都二十年了。”要是有幸遇到安徽同乡,她会说:“我90年来的哦,说句不好听的,当时来这里就是打工妹。”
初来乍到的人一听她说自己是“打工妹”,一定在心里默默点头,这个同乡人真是朴实亲切呀,但是食堂里知道一些底细的人这时总会放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一眼李海霞,然后觉得莫名的,自己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打工妹”?
李海霞换上一身食堂工作服,她平时不太愿意穿一整套,所以每每只把白色上衣套在外面,这样她与食堂其他穿整套工作服的工人就不同,以此显示她的身份、地位与他们不同。
李海霞处处求新,很怕在这个中国最日新月异的地方落了后,但她却唯独保留了一个90年代的用语习惯,喜欢称自己工作的地方为“单位”,因为“单位”一词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全感。不过,其实她是在一家跨国公司的食堂里工作,主要负责食堂每日的早午餐,兼管采办。众所周知,采办是一个有油水的活,但是李海霞的体形和简单的吃食却不能让人联想到她在这个岗位上捞到了油水。
“您的身材太好了,您说您是怎么保持的?”岳含一边低头吃饭一边问对面坐着的李海霞。
李海霞笑眯眯地拈盘子里的菜,“哪里哟,比以前胖多了”。
岳含不依不饶:“您太谦虚了。”
两人坐在空旷的公司食堂里吃着碗里的晚饭,这个点儿,下班的人都下班了,食堂是不会为加班的人准备晚饭的。岳含一边吃一边想尽办法地“讨好”李海霞,像岳含这样机警灵巧的实习生还真是不多。刚毕业的学生,要么努力上进,要么沉默自保,但不管哪种,都有显著的“愣”痕可寻,岳含则没有,一来公司就出落得“游刃有余”、“八面玲珑”,这倒不是说她在本职工作上,而是在跟人交往之中。
岳含看看李海霞高兴的样子,她又说:“真羡慕您,家里条件这么好,工作又这么出色,我怕是学也学不来。”
李海霞翻起眼睛来看看她,像是出神,又像是一时语塞。
岳含心里突然想起了今天的午饭,甜腻到可怕的意大利面,她奉承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对面这个女人,她不能知道她的深浅,但可以知道就是她,给她、他们,准备了可恶的意大利面!
这顿晚饭就这样平淡无奇地结束了。在之后几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想尽办法互相套近乎,互相“攀附”。这对于李海霞来说倒有些奇怪。
五月在流逝,初夏在消亡,这一天,岳含出现在家沃尔玛超市旁边的一家连锁咖啡店里,她的旁边坐着众所周知张怡然的追求者。没错,这是岳含第一次与余文单独相对而坐,一个长得并不难看,身高体重再适当不过的人,只是衬衣因为棉麻之故,稍微有了点褶皱的男人。
他拿着手中的杯子,晃了一晃,不时盯着岳含看上一眼,这一眼里面有试探,有观察,有一分沉迷,又有一点点不自觉的退缩。
“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不过也许我不能帮助到你。”余文似笑非笑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余老师,这么耽误你的时间。”
“叫我老余。”嘴角似乎刻意咧开了一下。
“好的,老余。”
“我就想知道,我们组的头儿,怡然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余文直直地盯着岳含,眼睛里充满了思考。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好像决定权都在她手上。”岳含有点委屈地说。
“你各项工作都顺利完成就行,问题不大。”
“那她喜欢什么礼物,我可以给她准备点小礼物,感谢一下她。”
“可以准备,小礼物,表表心意就好。”
两人都在有口无心地说着,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在意自己嘴上说的事,他们都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恰当的借口在这里坐下来一起喝喝咖啡or茶or任何好喝的难喝的。
“你毕业怎么想到来这里工作的?”岳含主动提问。
这一晚他们畅聊到十点多,不得不结束时就告别,各自回到住所。
第二天一早,余文在食堂吃早饭时见到了李海霞。早上的食堂,相熟的人擦肩而过都未必认清,不熟的人点个头也总看不清是跟谁点了头,匆匆忙忙、乱七八糟。乱中,他跟李海霞坐在一处,李海霞知道昨晚他跟岳含出去一道喝咖啡的事,但偏偏什么也不说,竟说些旁的无关紧要的话。
李海霞对他这位老乡有一种特别的照顾,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一个她可以够得着的世界,那是一个中介空间,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既不属于故乡,也不属于此地,既触手不可及又切实能感受到。那是异乡人特别有的一个世界。
余文:“你今天看起来很憔悴,没睡好吗?”
李海霞:“每天都在想工作的事,众口难调,睡不好了。”
余文:“既然众口难调,那就没有负担了,反正也讨不好所有人。”
李海霞:“能讨好你吗?”
余文:“哈哈哈,当然当然。”
李海霞:“那就行,是你喜欢的就行。”
余文:“你们不做做自己喜欢的吗?”
李海霞:“你们的喜欢就是我们喜欢的。”
余文:“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
李海霞:“昨天的菜就是你很喜欢的,不是吗?”
余文看着她笑笑,再没有说什么,大口吃起了包子。他不喜欢眼前这个过于聪明的她,因为在骨子里他瞧不起她,她身上有种谄媚,不管她爬到了什么阶级,她都像一个虚荣的叫花子,也正是因为他看破了这点,他要提醒自己时刻“降低身份”去关爱她。
余文吃过早饭,就往办公室走,他的眼前刚才是李海霞,现在竟然满心都是她,那个有了点年纪,说不上漂亮,却白到反光的女人,她的皮肤松懈了一些,但就像受了她的指挥刚蒸出来的馒头,沾着水汽,柔软、松香。
他这样想着,眼前突然晃出了一个人,更像是一个影子,随之一声轻微到像是叹息的的招呼声“hi,早。”
当他说:“早”的时候,这个影子已经晃过去了,是一个黄色的影子。她今天穿了淡黄色的长裙,最近网上很流行的话“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就只有她配得上,他心里这样想,回头望着她。哪怕他没有看清楚她,或许他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她,但是他也会想——她是淡黄色的。
他就这样被她,这个叫张怡然的女人略过了,一种习惯性地略过。
他的脑中又浮现出李海霞,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充满了算计的眼睛;她的脖子,微微向前伸向他的脖子;她的手臂,肉的,肉的。这使他感到厌烦,令人厌恶的女人,一个看他一眼就让他知道,来自同乡女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