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直下到了六月,成年人对六月并不敏感,孩子们却都盼望着六月,然后又盼望着夏天,还盼望着长大。李海霞的女儿奕奕到今年六月眼见着长高了一截,对补习老师也更加挑剔,最喜欢会打游戏的男老师,女老师若是性格温柔或是傻气好动的她也能接受。
“我们家奕奕现在的数学哦,是真的学不会,急嘛个急死人。”李海霞拈着馒头啃了一口。
“你们请的哪里的补习老师?”香芝阿姨把白色的工作帽子摘下来,拿起筷子。
“一个年轻的博士。先开始来嘛,总还是见一点效果,后来就不行了,老师也老是请假。”皱着眉头,把筷子给放下了。
“不行你就换掉,再找一个。”王阿姨说道。
“我想着总换也不好,最主要的,现在找个好老师比找个好老公难多了,碰不好运气的。”说完又拿起筷子。
“你晚上回去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做。”正秀大厨说道。
“我这看着也要有用,我又不懂,我要是懂,我辞职看着她,为了她嘛,老娘的工作不要也不打紧的。”
“哎呦呦,你说的那么严重。”“哎呦喂。”“没那么严重,会好的。”食堂里几个工人安慰她道。
“你要是诚心换老师,我倒是有一个人推荐,这个小姑娘厉害的,人家在重点……”香芝阿姨突然停住,煞有介事左右看看,“人家的身份当然不能随便透露,不过你要是诚心请她,我给你问问。”
“哎呦,你看你,你先说说看嘛。”李海霞来了兴趣。
香芝阿姨郑重地放下筷子,一五一十地介绍起这位神奇的数学老师,说她经手的学生连那些从国外回来的插班生,数学学得一塌糊涂的她都有办法,当然这些她都是听说的。不过她的侄子说他家小孩的成绩变好了,这个却是货真价实。最后,不忘慢慢说上一句:“这个小姑娘嘛,听说瘦瘦小小的,天天就是做题,看书,看起来自己也像个高中生,不过讲起话来,喏,正秀那么个大个子都比不过。”
“香阿姨喂,你讲老师厉害就讲老师厉害,你说你又没见过人家讲话。我就想问问你喽,她烧菜也烧得像我这样神仙级别了吗?”
几个阿姨笑嘻嘻地说:“就你烧的好。”香芝阿姨笑道:“就是比龙宝叔他们差那么一丢丢。”
“哦,这个我是承认的,不承认也不行啊,龙宝叔就是我偶像。”正秀大厨说。
龙宝叔:“你吃好了啊,开始消遣我了嘛。”
一桌饭散去,李海霞和香芝阿姨认真商讨起请老师的适宜,他们决定还是等先把老师请出来跟小朋友见一见,看看两个人谈不谈得来,想来想去干脆就下班后把她请到附近的餐馆里比较好,请老师吃顿饭,还要带上一个合理的礼物。
食堂里在热闹地谈着教育的时候,岳含正在办公楼里跑,她痛恨别人觉得一个实习生跑腿不是在努力贡献而是人生本分。她跑到张怡然面前,给了她厚厚一摞子的材料,张怡然没有抬头:“谢谢你,辛苦了。”她也讨厌张怡然的谢谢,她的谢谢里带着她独有的与众不同的。
正在张怡然忙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时候,同时收到两条微信,一条显示的是:“怡然,周五晚上有空吗,出来一起吃个饭?”另一条是一条新闻转发:“万商花鸟市场7月底关闭,部分商户开始抛货,有市民赶来淘便宜。”下面跟着一派白色的小字条:“这个花鸟市场据说很具特色,要关门了,想起来还没有去过。”看完,她缩小了微信窗口。
李海霞为了她的女儿的事情是操碎了心的,整个下午都在想着这位数学老师的事情,虽然这操碎心多半也是刻意为之,想回避掉另一些事情。偌大的生活中细碎的难题总能给她以安慰,她喜欢生活中一个个踏实头疼的难题,就像她喜欢食堂,充满了油烟与欲望以及残羹与垃圾。她敲了敲脑壳,抬头吓了一跳,岳含就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余文今天没有来,我联系不上他,他不回我微信和电话。”
“那就等等。”李海霞翻眼正色道。脸色之严肃让岳含一愣,这分明不是以往如同“红娘”般的态度。
李海霞有些厌烦了眼前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她穿着白色镂空花纹棉质方领泡泡袖娃娃衫,配一条流须边做旧灰黑色的牛仔短裙,染了橘色的指甲,微卷蓬松的刘海,亚麻色的发梢。“你不要急,等等再说,说不定是在睡觉呢,或者手机刚好丢了。”李海霞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敷衍岳含。
岳含当然也不信,只是不敢再追问李海霞。“哎,是不是他故意不接我电话,或者换个人试一试就好了。”
李海霞一听这样拐弯抹角,有些生气,嘴上说“你说人嘛真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两个人在一起,吵也是甜蜜,闹也是甜蜜,真是看不懂。”
岳含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屁股坐在旁边空着的凳子上。
“你们今天挺清闲啊。”
“不是,我就是想跟你说……”
李海霞等着岳含说下去,而说下去的话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但怎么也令人开心不起来。
“我以前是被人喜欢过的,我就是觉得,余文……”
“觉得余文不喜欢你。”这是李海霞心里从开始就知道的,但她偏说:“我们那个时候就不像你们现在这样,想的好多呦,果然你们都是读了书的人。我们那个时候就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对他好,稀里糊涂就嫁了。”顺溜溜说完一串骗小姑娘的话。
岳含将信将疑,因为相信余文或多或少总还是有点喜欢自己的,或许是他顾虑年纪上配不上她,他比她大了整整十岁,还有或者是他见过太多女孩子,油滑的多,所以对她的考察的时间就显得长了一点。但她脱口而出:“他之前一直暗恋怡然姐,会不会是不能自拨。”
“也有可能的,男人嘛,很多不专一。”
岳含嘴巴微张,话说不出口,她就这样出神地看着李海霞,这个男人以前在她嘴里可绝不是这样。“他不会这样吧……”
“领导,小奕奕来找你了,手里还拿着画,你快出来呀。”
李海霞一起身就走出去了,瞪了一眼王阿姨:“叫你不要乱叫,叫什么领导,真叫领导听见了怎么办,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王阿姨:“又没有人的喽,我就叫你领导,你就是我领导。”转过头去:“是不是呀,奕奕,你妈妈就是领导。”
李海霞被叫了两声领导心里一下舒畅了不少,接过王阿姨手上的书包,把它放在旁边食堂的饭桌上,一同坐下来。这时含岳从李海霞的办公室兼她她的换洗间出来了。
“小姑娘太漂亮了。”
“叫阿姨。”
奕奕翻了翻眼睛,腼腆地喊了“阿姨。”
“真好看,身材也好看,像妈妈。”只是岳含没说,听说这都上初二了,个头怕是长不起来了,应该是像了爸爸。
初二的女孩,再不会上岳含这样嘴上抹蜜的“姐姐”的“当”,几句话说了,奕奕没有任何亲近的反应,反而旁若无人地转过头去:“妈妈,我今天找零钱买奶茶,我在你的包里找到了一个……”说着她就从书包里拿了出来一个黑色暗纹的系白带的礼品盒子。
“哎,不要打开啊。”李海霞说。褐色荔枝皮面儿上有两颗彩虹糖豆般的按扣,一只男士钱包躺在一只缎面中。
“嗯?就是这个。”
“叫你不要打开,收起来。”
“你偷偷给爸爸准备了生日礼物吗?你都不通知我也准备,我偷偷拿了出来,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来送,我就说是我准备的。”奕奕说话间带着天真的欢乐。
“好了,好了,你送你送,收起来,快。”
“你快给爸爸打个电话,我今天订早,晚上早点吃,他明天要赶高铁。“奕奕拿出手机开始播键。
“我先走了,我还有点儿事儿。”岳含说着走开了,她的心里精明的意志奏起了歌曲,咚……咚”,砸得人晕头转向。
临近下班时十分,天空变成了紫色,地图册上北极光的色彩,下班走在街上的人纷纷掏出手机,对准它。雨就要下下来前,张怡然独自坐在办公室,呼出一口气,回了微信。第一条写着:“林林,我今天太忙了,这会儿才有空回复你,你周五尽管来,我们可以去贵州菜那家吃鱼,晚上回去发视频细聊。”第二条写着:“还是你会玩儿,来这里这么久,我都没有听过。”
微信那头:“你们今天很忙啊,你又加班到最后?”
“嗯。”紧跟着又是一条:“我上周去了三林花鸟市场。”
微信那头很快回复:“你自己去的?”
“不是,跟朋友。”打出字的时候张怡然就暗暗开心,她喜欢余文套她的话,喜欢看一个年纪不小的男人着急。
“那是闺蜜喽。”配着一个抠鼻子的系统表情。
“不是,是以前的一个男同学。”
“……”屏幕上显示出一串的省略号。
“你今天都没来上班,去偷偷玩儿了吗?”怡然问道。
“没有,就是有点累,想休息两天。”
“土豪就是不一样,说休息就休息,本来还想蹭下你的车。”
“?”对方打出了一个问号。
还没等张怡然回复,微信视频被打开了。
“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怎么打过来了。”
“想请你吃饭,怕请不动,觉得还是视频比较正式。”
“你这么想请客的话,那就吃火锅了。”
“你收拾一下,在公司门口等着我,转成语音,不要挂,我来公司接你。”
“公司门口,你今天偷懒也不避讳一下吗?”
“那你往前面松林方向走一走,我在那边停。”
她按照他的指示向松林方向走去,没有挂语音。这个一直畅通的语音连接,让她感受他急急忙忙神清气爽地付诸着他的策划——请她吃饭。语音连线就像是蒙太奇手法,把处在不同空间的本不相干的他们俩拼贴在了一起,这比接下来的火锅更令她满足。一条细长的线,悠长悠长,连接了两个寂寥又惆怅的人,她憧憬着它像藤蔓一样将彼此缠绕。
“太漂亮的天,你看,紫色的,不对,是雪青色,还有一点群青。希望下一场大雨。”张怡然坐在副驾驶上,陶醉地说。
一道闪电划过,却没有雷声。
“你看到没,有闪电”,张怡然指了指闪电划过的方向。
“幸亏路上不堵车,不然你就要在这闪电下等我了。”
“我们这是第五次一起吃饭了?“张怡然问。
“记不清了,你们女孩子都记这个的吗?”还没等张怡然回答,“不要记了,以后万一要吃一辈子,数不过来的。”
张怡然笑了笑:“讨厌。”转过头难得的做了一个略带撒娇的表情:“真是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