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好点了吗?要不等下中午吃饭的时候,去看看你。”岳含又鼓起勇气,发出微信。
“不用了,好多了。”余文回复道。
“怎么昨天一直没有回复我的微信。电话也不接。”
“啊……”
“为什么?”
“……忘记了,不好意思。”
“你回复一下我就可以不用担心了。”
“我忘了……”
“我们今晚出来走一走,我想有一个答案。”岳含着急,又想表现得平静,反而远离了平静。
“今天天气好像不太好,一直下雨。”
“好,那就微信讲。”
“……”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余文打过省略号,拖延着时间,看岳含一直不回复,于是又打出:“为什么这么问,你很可爱呀,所有人都喜欢你。”
“好的,我知道了。”
“……”
多少推文里爱情教条都写着,一个男人不主动联系你,这意味着他不够喜欢你。年轻女孩子仗着年轻绝不信邪。当现实的残酷摆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又胡思乱想,这个年头,人们把此叫做“加戏”。比如,现在的岳含给自己加了一些戏份:他是喜欢过我的,只是他太现实了,有其他考量。这一类年轻女子总是在自我失恋的瞬间变得沉迷,然后对之后出现的男人更加“挑剔”和“残酷”,就像一个受害者反过来成为一个施害者,然后轻而易举地将无动于衷等同于成长,将来回比较等同于成熟,在爱情中沉寂下去,在现实考量中活跃。
当岳含看着微信语条确认失恋的时候,张怡然向她的桌子上递上了一份正式的聘用意向书,让她去找人事部门转正。岳含怔怔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快活的张怡然向她道了一句快活的“恭喜”。
从人事部门走回来的路上,岳含撑着伞,看着雨水从深蓝色的防雨布上一串串,一颗颗掉落,落在地上,消失了形状。她就像雨水,失落了自己的形状,她把自己签给了这家公司,现在才明白自己的价值不过是有能力让人去挑选上,让人家签约,而签不签,全部的决定权都在别人手中。她的爱意也是,她自己的爱意能不能实现,全然都在别人身上,她只有爱意的能力,却不能将此实现成一段爱情。
“钱包,对的,是的,钱包。”岳含抬头看着雨水,自言自语道。今夜的泪水也会像这一场雨一样流淌干尽吧?
失恋后的二十四小时,岳含自认为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不过还有一点没想通,但她决定先行动起来,那就是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工作,因为在那些杂七杂八一团糟糕乱如毛线的工作中,她是“威猛先生”,是“去渍霸洗衣液”,她可以将它们收拾干净,战无不克。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她为自己买了三只新口红,并决定:下午涂新的,上午依然涂旧的。
岳含转正的第二天,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向张怡然投去了羡慕与祝贺掌声——张怡然升职了。人们的羡慕与祝贺是真实的,嫉妒也是真实的,然而对她拼命的认可也是真实的。岳含将前不久,还是参考了余文的建议买好的礼物拿出来送给她,同样说了一句——“恭喜”。这句话从岳含嘴里说出去的时侯她不得不用点力气控制着泪花,她此刻心里的滋味:不是恨,恨太天真,不是嫉妒,自己没那么大野心,就是由此深切地感到人与生俱来的差异,有些人是受上天眷顾的。
正式转正后的第三天,张怡然想起了远在食堂的李海霞。那个钱包,多少次,她注意到余文的钱包,一个小小的,似卡包的,褐色荔枝皮纹上彩色的扣子的钱包。他对它随意而又爱惜。她问:“你怎么像一个老年人一样用钱包?”
他回答:“很好用啊。”
“朋友送的吗?”
他转头看看她,想了想:“别人送我的儿童节礼物,每年六一都送一个一样的。”
“你这个朋友挺特别呀。”
“是挺特别,从送我第一个钱包起就想让我一辈子用同一款,就像一个朋友,要做就做一辈子的。”
“是女生?”
“嗯?”顿了一会儿:“女生不行吗?”
“哈哈,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怕这款钱包停产吗?”
“不知道,赌一把呗,再说现在随便拿去给一个工厂,分分钟仿造。”
“你喜欢她?”
“一个不错的朋友。”
想到这里,岳含准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现在李海霞面前,用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最大的敌意,以及一个爱情失败者的全部斗志。她其实并不知道李海霞和余文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现在以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李海霞喜欢、在意余文。她可能早就发现了,只是那时候她自欺欺人,难道是一次一起吃饭时他跟她说了几句暗语,或者每次都有。
那时,李海霞说:“单位新买的这个花瓶马马虎虎哦,像个牧民的水壶。”余文接着就说:“用我的词,你要给专利费。”那时自己还不明所以地问:“什么专利?”李海霞眼里只管笑眯眯地看着余文,嘴上说:“他说他以后要当设计师,以后要收专利钱。”她明明听到的不是,还要讲:“余老师还有这么强大的爱好。”李海霞充满柔情地望着低着头的余文:“他爱好可多了,还会弹琴唱歌给女孩子听。”
这会儿岳含到了食堂,几乎没费什么事就看到了李海霞,“hi,我最近报了健身班。玩得好嗨呀,要不要一起?”她把盘子摆在李海霞的对面,坐下。
“你们潇洒哦,我回去要带娃呀。”李海霞瞥了一眼她,已料到这女人失恋了。
“辛苦了,幸福的妈妈呀,不像我们,就知道瞎玩儿。”
“趁年轻多玩儿,没错。”
“是的,都是我们这届刚毕业的,组团报的。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福,过几年不知道怎么样?”
“你们锻炼着,怕什么?”
“怕没有发福,魅力超出自己的掌控。”
“哈,你们90后,发福不行,瘦也不行,变成肥猪算了。”还没等岳含回话,她又急着道:“王阿姨那边刚叫我有点事情,我先过去了,你慢吃。”
看着李海霞的背影,岳含想起张怡然曾问她说:“昨天你看到紫色的天空没?那个颜色,我这几年在这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回说:“没有看见,只看见一片灰色墙皮的反光。”张怡然笑笑:“你倒很诗意。”失意出诗意,岳含的诗意突然跑到了眼睛里,一没有忍住,就掉了一颗诗意到饭里,她慌忙收起失意,吞下一大口饭。
下班后,岳含就去健身班,去学烹饪,她的生活过得越丰富多彩的时候,越是难以停止对余文的想念,一个模糊的想念。半夜惊醒后,她突然明白只要他不想结婚,她就愿意跟他谈一辈子的恋爱,做他白发苍苍的情人。在这点上李海霞就比岳含更有自知,他知道余文是留不住的,抽刀斩水,水何曾能止?毕竟,李海霞知道,想念对自己而言也是奢侈的,她是个什么人?油烟气里埋没着的一粒尘土,飞起来,悬浮在中空。
如果有什么能让悬浮在空中的李海霞降落到地面,那就是奕奕了,这时,她不得不集中精神把一个母亲应有的关注一分不少地给予出去。李海霞反复叮嘱女儿等下要去见新数学老师,“昨天让你整理出来的卷子、作业都带上了吗?等下要拿给老师看看”。奕奕一边看着手机里的视频,一边答应,还在食堂里,李海霞也不好发作就骂起来,只得空憋着气,自己把书包拿来翻了个遍,最后没找到一张数学卷子。
是的,今天是周五了,不仅李海霞约了奕奕的新数学老师,张怡然也约了闺蜜林林。去赴约之前,张怡然不得不哄一哄余文,告诉他今晚她要和好友林林一起“共进晚餐,共话心事”。他提议,由他来买单,张怡然本着一贯的“别扭”做出了明确的拒绝。余文遂觉有些悻悻,他第一次反问自己:张怡然有什么好?想了想,暗自笑话自己:我是打算尽可能长久地去爱她的,现在只是担心她不能像我一样长久地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