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瓶烈酒,一盏暖炉,罗城晃着语调,跟姜维说起了前尘旧事。
这算起来,罗童两家是远亲,但关系为什么这么亲密,还得先说说罗城的家庭变故。
十几年前,罗城还不是富家子弟,父母还是祖国辛勤的园丁,光荣的人民教师。
那会他的家也没在城里,就在童家附近的小镇上。
罗城的父母结婚早,他上小学那会,他爸刚至而立之年,还是个为学生操碎了心,每日研究着如何诲人不倦的热血中年人。
罗城的父亲是家中的小儿子,原来被大家唤做罗老三。
罗老三虽然是名小小的初中数学老师,但他对自己的事业却有一番独特的理解。
他觉得啊,这学生书念不念得好,那得看老天赏不赏脑子,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就算老天给了个聪明的脑袋瓜子,这要想成材,那也得先要成人。
所以在你追我赶追求成绩排名的年代,他自成一派——
学生考试考不好,没关系,安慰鼓励,再接再厉。
品德风尚有问题,那就是出大问题了,要教育之,批评之,若是变本加厉,就得斥责之,教训之。
罗老三为人师表,也以身作则,风评较好,为人温厚,招得孩子们的爱戴。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学生,生性顽劣,屡教不改,不敬师长。
某一日,班里有个调皮捣蛋的叛逆学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在课堂上阴阳怪调的和罗老三抬杠。
罗老三先是提醒教育了几次,那男生非但不认错,还变本加厉,甚至挑衅骂人,想要与罗老三动手。
别看这罗老三平时带着个细脚眼镜,看起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实则却是个暴脾气。
这情况,他想着此时不出手整治,自己作为师长的威信便荡然无存,以后还怎么管理其他学生。
加上怒上心头,于是在场面焦灼之时,便飞身下了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了那男生一巴掌。
虽然这学生人高马大的,但也架不住罗老三这一米八几的一掌。
罗老三意识是清醒的,肯定也没用力,只是打得响,清脆的“啪”一声,回荡在教室里,闹事的人懵了,周围寂静无声。
然后罗老三抖抖袖子,回了讲台,继续讲卷子,一堂课下来,台下连细碎的小话声都没有了。
不料这小小的一巴掌,却让罗城一家的命运,整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一周后,罗老三班里的同学考得好,连常年占据倒数的几个小子也小有提升,他兴高采烈的买了些文具,打算奖励给大家。
结果刚到学校,几个来实习的年轻老师就拉住了他,一脸慌张的跟他讲出事了。
原来罗老三一周前给了那个不听话的学生一巴掌,现在他妈找上门来闹事,非要讨个说法,连校长都惊动了。
罗老三十八岁从师专被分配到岗,从业也十几年了,不说大风大浪,小波小纹也见过不少。
心想着可能是学生回家没说清楚,被家长误会了,扶了扶眼镜走向办公室,打算顺便和那家长喝喝茶聊聊天。
结果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学生的家庭情况有些与众不同,父亲前几年跟人跑了,只有母亲带着他讨生活。
他母亲呢,没有工作,家里的田地也懒得去种,好吃懒做,平时靠倒些菜去贩卖。
贩得些小钱,就去跟人打麻将,赢了就跑,输了赖账,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欠了个遍,还舔着脸去人家里蹭饭,是他们村里有名的老赖。
据说他母亲年轻时去城里混过几年,识几个字,这次抓着机会,就嚷嚷着自己儿子被学校的老师打了脸,伤了耳朵,要上法院去告学校。
还真是老赖不可怕,就怕老赖有文化。
交涉了一番无果,又看到被打的那男生右眼确实有些青肿,罗老三想着虽然有些冤孽,但毕竟自己也有错,看他妈还不依不饶的,罗老三怕耽误了孩子的病情,就先服了服软,骑着那辆旧摩托,突突突的带着男生和他妈去了医院检查。
他妈不仅要求检查了耳鼻眼科,还要求了各种项目,若不是小镇的医院缺少设备,恐怕她还要点个细致入微的全身检查套餐。
这一趟下来,加上药费,也付了快近一千的医疗费。
那个年代,乡下教师每月也就两千左右的工资,这确实是一笔大开销。
罗老三长吁短叹了几天,抽了几包劣质烟,安慰自己算是破财消灾,花钱买个教训,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那男生请了几天假也正常来上课,罗老三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再与他那泼皮老妈再有瓜葛。
可事与愿违,半个月后,男生先是请了三天的病假,回来后,他妈拿着县医院开的单子,又气势汹汹的来学校了。
口口声声叫嚷谢心疼儿子,不放心乡镇的破医院,带着去县里检查了一番,自己儿子被打得中耳炎,影响了听力,聋了,要罗老三赔二十万,不然就对峙公堂。
罗老三动手在前,对方又有医院的单子,占尽下风。
他一晚没睡,连抽了十几包烟,头白了一半。
第二天去了学校,昔日与他说笑的同事都避着他,唯恐惹祸上身。
又被校长找去批评了一顿,课也被换掉了,他就一个人蹲在学校的旱厕的土基墙背后抽烟。
两个男生摸了过来。
罗老三一看,是班里最淘的两个孩子,但罗老三对他们奖罚分明,他们也明白事理,心底对这个班主任还是敬重的。
但现在是上课时间,罗老三便呵斥道:“你们两个小鬼,我不在,敢逃课了?”
得了责备,两个小鬼没有跑,反而蹲在罗老三边上,说道:“罗老师,我们大家分析了一下,这完全不是你的错,蒋憨(那个男生)昨晚在宿舍说漏嘴了,是上个星期去水库游泳,耳朵进水了才疼的,然后他妈就带他去医院看病,医生说是脏水进了耳朵才得中耳炎的。”
“是啊,而且我们上网查了,中耳炎是常见病,用点药就好了,根本就用不到助听器。”另一个男生就拍拍胸脯,信誓旦旦的说。
“嘿,你们还真是消息灵通,先谢过张少侠,杨少侠了,”罗老三心里有点感动,苦笑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不过,问题不在这个病上面。”
两位年轻人面露疑惑,罗老三不再言语,捏了烟头,从屁兜里掏出一盒烟,给两人发了烟。
见此状,两人懵了,不敢接,罗老三就塞到他们手里,笑:“我都抓你们多少次偷偷抽烟了,还装什么呢。”
说完三人笑起来,互相点烟,吞云吐雾。
“哎,你们多精神的小伙子,非要留个鸡窝头遮着眼睛,跟个要饭的一样。”罗老三拍了拍两人的头,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
两个小伙子嘿嘿一笑,撩了撩头发,低下头拨拉着脚下的黄土。
“你们俩又不笨,多背点书,考个县里的高中没问题的,”罗老三吐了一个圈圈,望着面前被风吹出一阵阵波浪的甘蔗地,继续道:“考不上也没关系,踏踏实实做人,不干什么坏事,清清白白的,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嗯嗯,老师说得对,老师就是真理!”两个毛头小子胡乱点着头附和,这话听得他们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他们没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了。
罗老三叹了口气,直至现在,这份事业也算有苦有甜。
之后,学校觉得这事闹得比较大,打算跟那家私了这事。
好说歹说,商量下来,那男生他妈咬定十万块,学校出了三万,罗老三跑断了腿四处借钱,才出了另外的八万。
再后来,各方施压,罗老三是在学校待不下去了,主动辞去了职务。
本来罗城也快五年级了,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学校背后的破砖瓦房里。
出这事前,罗老三还盘算着用存了好几年的积蓄,再东拼西凑的借一点,买个小房子,让娘儿俩安稳一点。
如今这计划也落空了。
罗老三在家里没日没夜喝了几天酒,喝得酩酊大醉。
某一日,酒醒了,看到电视里灯红酒绿的,便想着去城里看看,谋点生路。
可罗家已经家徒四壁,还有外债在身,亲戚本来就薄情寡义,见着他家道中落,负债累累,明面里也就抹两滴眼泪说几句伤感话,提到钱的事情,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罗老三实在没法了,拉着面子又找人借钱,可朋友们也都拿不出钱来了,只能问遍可以联系到的人。
最后问到童百笑她老爸,事情有了转机。
童百笑家父母两人也是教师,听到这事,感同身受。
童家那年也负债在建新房,但还是硬拿出了五千块,接济了罗老三。
火光摇曳,姜维听得认真,罗城已经独饮了好几碗。
“后来我那老父亲,千恩万谢,带着这五千块去了城里,我老母亲呢,带着我在家里,被同事排挤,被校方施压,那家人还时不时来闹一下,硬撑了几个月,也就辞了职,去找了我爸。”
罗城打了个嗝,盯着姜维面前的酒碗,继续道:“那时我爸妈混得不好,我要是跟着过去,连学都没得上,所以,穷途末路,我爸妈把我托付给了笑笑家。”
然后嘿嘿的笑道:“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也没过多久,最长也就三年吧,时来运转,我爸妈做生意发财了,奇了怪了,这亲戚又全都回来了。“
“我老爸还清了欠债,还带了一大笔钱来笑笑家接我回去,你猜怎么着?笑笑家算了一笔账,拿走了其中的九牛一毛,说是我这些年吃穿住行的费用,其余的尽数回绝了。”
“我老爸被我姑爹的胸怀所折服,所以自那以后,我每次假期都会去笑笑家住一段时间,和我姑爹学习大智大慧。而我这小表妹从前呢,也不是你现在看到这样子。”
罗城特意卖了个关子,端着酒碗看着姜维,停住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