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故事说到一半停住了，呆呆看着火炉，像是沉浸于回忆之中。

姜维便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打趣道：“你故事引子这么长，不会是在骗我的酒喝吧？”

罗城回过神来，听姜维这么说，笑了：“哟，不愧是姜兄，真是明察秋毫。”

然后喝了口小酒，眯着眼看着眼前人，提着调子道：“哎，说起来你不要笑，我小时候年少无知，一直觉着自己是被卖到笑笑家当童养女婿。”

“不过那时候觉得笑笑真好啊，童养女婿就童养女婿吧。我就每天都勤快得跟小媳妇似的，洗碗刷锅扫地，愿望是以后买栋大房子送给笑笑，一雪上门当姑爷的耻辱。”

罗城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的年少无知的事迹，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又喝了口酒，润润嗓子，继续道：“直到某年过生日许愿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才被我警觉的老父亲好好找去喝了一波茶，我恍然大悟，喔，原来我和笑笑是亲戚，亲戚是不能结婚的。这事还让我那小小的心脏破碎了很久。”

罗城说完，见姜维听得轻轻笑，就不正经的开玩笑：“哎，老姜，我跟笑笑虽然不是佳偶天成，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你不嫉妒，反而发笑，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你继续说，不要转移话题。”姜维没落入圈套，淡淡回答，反将一军。

姜维没着道，罗城有点小小的失望，便笑：“哈哈，好，好，听我慢慢说。”

话说罗老三和媳妇去了城里后，不得已将罗城托付在了童百笑家。

虽然罗城从原来的镇子换到了童百笑家的镇子，学校也换了，但那地方小得很，出点事情人尽皆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传成了“一个姓罗的老师把学生的耳朵打聋了，因为走了后门，所以没有锒铛入狱，仅仅只是罚了钱，免去了职务”。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为那个被打聋了耳朵的学生打抱不平，纷纷指责“罗姓老师”毁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惩罚却如此轻微，于是便声讨之，唾弃之。

舆论当然也传到了童家住的小镇，罗城每天上学都会有好事的学生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连某些大人也会当着他的面说他老父亲的不是。

那时处于青春期的罗城，与现在大不相同。

罗城从小对父亲是敬仰的，但群众们慷慨激昂的批评之声让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他不敢与别人交流，唯恐又听到那些恶毒的话，开始封闭自己，沉默寡言，厌弃人世。

他从未跟童父童母提起这件事，因为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想给两位整日为生活奔波的长辈徒增麻烦。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某一日，罗城又放学回家，路过天桥时，一些高年级的坏学生聚在那无所事事的抽烟，见罗城来了，坏学生们交换了下眼色，开始喝倒彩，吹口哨，其中还有人阴阳怪气的叫嚣道：

“哎哎哎，这人老爸一巴掌把自己打下岗了，听着啊，以后有老师再管我们，我们也去闹得他下岗，以后没人教书了，咱们就不用读书了，哈哈哈！”

罗城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而已，路过他们时捏紧了拳头，并不搭理。

那群人见在罗城这里寻不到乐子，还不罢休，围上去，还打算嘲弄一番。

这时一个身影闪过来，把罗城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是他的小表妹，矮矮的瘦瘦的，背着个笨重的大书包，还拎着把扫帚。

原来童百笑的班里今天大扫除，扫把不够，要自己从家带过去。

“你们干嘛！不许欺负我大表哥！”她很生气，用那把和她一样高的扫帚驱逐着这些人，护着罗城。

童家在小镇里，改革开放前可是“四大山主”之一，亲戚广布，人多势众，威望也高，加上童百笑她老爸是镇上初中的老师中最壮汉的一个，那群瘦猴似的年轻人们还有些忌讳。

不过这么走了也没面子，有人便叫嚣：“你表哥他老爸都把人家耳朵打聋了，你还护着他？”

“你们不要乱说话，那个人就是个赖皮！而且那人没有聋！他家太坏了，敲诈我罗姑爹！”小小的童百笑憋红了脸，极力为自己的大表哥辩护。

并指着他们威胁道：“还有，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在这里动我一根汗毛，我们就去医院检查装病，让你们家也赔一大笔钱，你们就知道什么叫无赖了！”

那些人觉得这咬文嚼字的黄毛小丫头有点意思，便逗她道：“哦？那你那么做，就变成无赖了啊！”

童百笑咬咬嘴唇：“哼，我也没想当什么好人！”

一群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边上的罗城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那一身的浩然之气，那一语的肝胆相照。

他的心里突然照进了一道光。

后来因为童百笑太久没回家，她老爸很担心的出来找，正好看到两人跟这群抽烟烫发纹纹身的不良学生对峙，忙在街那边大喝一声。

坏学生们一看，是打不过的大汉，便一哄而散。

之后，罗城请求童百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童爸，却被小一岁的童百笑狠狠训斥了一顿，并果断把这事告诉了童爸。

罗城一开始很排斥，但童爸却很有耐心，时不时找罗城谈谈心，给了他诸多建议，也授予他很多道理，让他正视自己被欺负的事情，让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不该忍。

随着时间的流逝，罗家的事情逐渐被大家淡忘，成为尘土，罗城也豁然开朗，总算是在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没有走向歪道。

罗城摸着下巴，浅浅的笑着，明明是童年阴影，他却仿佛在诉说一段美好的记忆。

“现在，老夫学疏才浅，也不敢妄谈这老一代的棍棒教育是否正确，但在那时，能有个人告诉我我一直崇拜的老父亲是对的，他不是那个万夫所指的大恶人，我就很满足了。”

酒也喝尽了，姜维想再要，被罗城压下来了，改要了壶茶。

“我把笑笑当亲妹妹，”罗城给姜维倒了茶，一副老态的语气：“我希望她能过得很好，希望她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希望她不会伤心流泪，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人依靠。

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其他人。

所以，只有你啊，老姜，我把唯一的妹妹，最疼爱的妹妹托付给你了。”

罗城微笑着、温和的又有点伤感的说出这些不合性格的话。

他的心里，像是把什么东西交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