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夜里还是有些凉丝丝的,今夜的风不算大,一阵一阵的吹进竹香院的正屋里,裹着新抽芽的枝条气息和微微的泥土芬芳。
凌霄霄觉得季节是有各自的气味的。
从前跟外婆住在桥洞下,她最喜欢的就是寒冬过去后,微风里那股春季独有的气味。
因为这代表了她们没有冻死饿死,又成功熬过了一个冬季。
凌霄霄这一晚折腾了许久,又热乎乎地吃下宵夜,难免有些燥热。她命侍女们把正屋的门窗都打开,凉凉的风拂过面颊去,舒适又惬意。
在这重归于宁静的夜晚里,凌霄霄终于彻底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她喝完了一杯半温的水,让侍女们帮她卸去妆环。
她要好好的睡上一觉,驱赶今日所有的疲累。
凌霄霄坐在妆台旁等着云琴帮她拆去发髻,主仆几人说说笑笑,一时之间有了几分其乐融融的感觉。
正当云琴的手抬起来,准备拆去凌霄霄头上的蜻蜓金簪时,竹香院的院门“砰”一声被重重推开。
主仆几人闻声瞧去,恍惚看见一个侍女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是几个身形魁梧的侍卫。
凌霄霄猜到事情可能不会就这么简单的过去了,虽然没有太过恐慌,心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
稳住了心神,凌霄霄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施施然走向院子,景念几个人也都跟了上去。
走到院子中央,几人方才看清来者的面目。
鬓发散乱的英春叉腰站在最前头,身后的四个侍卫叫不上名字,可凌霄霄看着略微眼熟,她去王爷寝殿的时候似乎看到过,便知这些都是王爷亲卫。
来的一行人站定不动,凌霄霄又往前走了几步。
再往前就看清了英春的神情。
狼狈中带着几分得意,仇恨里又夹着胜利的笑容。
总之是狰狞的。
不等凌霄霄开口,英春就一挥手大喊:“把她绑了!捂上她的嘴!带走!”
凌霄霄心下明白这是以牙还牙来了,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可是王爷召我有事?”
其中一个侍卫抱拳回答:“是,烦请凌妃娘娘跟我们走一趟,王爷有话问娘娘。”
凌霄霄抱起胳膊有些好笑地看着英春:“可是王爷说让你等把我绑了去?”
英春刚要说话,却又被方才答话的侍卫抢了话去:“王爷只说让娘娘过去。”
英春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侍卫,侍卫目不斜视不去看她。
凌霄霄双手一摊:“那好端端的绑我作甚?我去便是了,英春姑娘还怕我跑了不成?”
英春气得简直要呕出血来,指着凌霄霄的鼻子破口大骂:“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用了什么好法子给王爷治病你心知肚明!实话告诉你吧!王爷现在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做梦!你便一味得装出这高门淑女的样子吧!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说罢愤恨地转身,侍卫们对凌霄霄做了个“请”的手势,凌霄霄微微一颔首走了出去。
乾元殿方才实实在在地热闹了一番。
平昌王鲜有的怒吼声,英春哭哭啼啼跑进来的诉苦声,太医小厮们的解释声,下人们跪倒高呼的“王爷息怒”声,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待到王爷稍稍平复后,大殿里又恢复了王爷治病时的死寂。
所有下人,包括赵太医都跪着低下头,噤若寒蝉。
王爷气得口干舌燥,不顾赵太医的劝阻,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参汤。
侍女端来第八碗参汤的时候,侍卫来报凌妃娘娘到了。
平昌王闻声手一扬掀了侍女用托盘端着的参汤,拍桌怒吼:“让她进来!”
凌霄霄略略整理了下衣衫,深呼一口气,端起仪态袅袅婷婷地走进王爷的寝殿。
每走一步平昌王的牙关就咬紧一分。
殿内的空气如同死水一般。
凌霄霄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去看平昌王的面色,走到大殿中央盈盈一拜,笑靥如花:“妾身拜见王爷,听闻王爷大病初愈,妾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寿考彭祖,洪福齐天。”
平昌王简直要气绝了,手频频点指凌霄霄,咬着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泄恨。
刚要开口,鼻血如喷泉一般“哧”一下滋出一丈远,人往后一仰直挺挺地栽倒,晕了过去。
大殿里一下又人仰马翻了起来,所有人都唤着“王爷!”扑了过去。
凌霄霄闻声抬头,不免疑惑:她知道前主这张脸美轮美奂,可竟至于到这地步吗?叫人看一眼就鼻血如柱昏死过去?
赵太医的呼喊为她解了惑:“王爷大病初愈!身子还虚弱就灌下许多参汤,又气急攻心,快!去拿些黄连水来!”
原来是虚不受补啊。
凌霄霄不免有些看不起这个王爷了:她才来了一天,王爷就病恹恹地晕过去三次。除了她叫人打晕那次,两次也够频繁了啊,这副身子骨可真是够弱的。
就在她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的时候,英春兴奋又凄厉的声音突然盖过所有人炸开来。
她一手揽着平昌王,一手指着凌霄霄,歇斯底里地叫喊:
“就是她!这个妖女!害得王爷接连晕倒!还不快将她绑起来!丢去乱葬岗喂野狗!”
凌霄霄暗骂自己心软,之前看出这个女人对她有威胁的时候,就该当机立断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她。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凌霄霄,凌霄霄不动声色,周身的空气也随着她的面容冷了起来。
他们还是不敢靠近她。
且不说没有王爷旨意,他们怎么能听一个丫头的话随意处置了名正言顺的侧王妃。而且凌霄霄若当真是妖女,他们冒然得罪凌霄霄是要被报复的吧。
凡人怎么跟妖精斗啊。
所有人都按兵不动,英春又不舍得松开怀里的王爷,要知道王爷平时从不让她靠近分毫,只有王爷晕过去时她才能大着胆子上前触碰。
而凌霄霄,这个美到让所有人都不禁侧目的女人,王爷名正言顺的侧妃,刚来第一天就治好了王爷,用的方法闻所未闻。
英春在凌霄霄救治王爷时被架出去了,她没有亲眼看到过程,但听说了治法后,她第一反应就是,那凌霄霄的眼睛岂不是看光了王爷?一想道凌霄霄那双总是微合的桃花眼玷污了王爷,英春就恨不得亲手抠出凌霄霄的眼珠子再捏碎。
想到这些,英春几乎癫狂了,凄厉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处置了她!”
话音刚落,被灌下黄连水掐了人中的平昌王转醒过来,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
“你想处置谁?”
又稍稍顿了顿继续说:“把你的爪子从本王身上拿走。”
这么多人看着,英春心下即羞又恼,窘迫极了,可不敢表现出来。
她先是忙不迭地抽回自己揽着王爷的手,又强装镇定挤出一个欢喜的笑容:“王爷您醒了,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平昌王斜了她一眼,示意小厮将他扶起来。
“愈发依仗母妃的信任颐指气使了起来,看来本王是太给你脸面了。”
当日清嫔想指一个自己身边的人来照顾平昌王。一来她不能自请出宫照料自己的儿子,指一个身边的人也放心些。二来有一个熟悉宫中门道的人在平昌王身边,平昌王递话给她也方便些。
她原是不想指派英春的。
清嫔知道英春对平昌王的心思,若平昌王对她也有心思,那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不愿意成人之美。
可王爷对英春毫无他念。
英春又生性要强,清嫔恐怕指了她来,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可英春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直说求清嫔娘娘指派她入府,她一定尽心侍奉王爷,不会给王爷添麻烦。
清嫔虽怜她痴心错付,可又不忍她苦苦哀求,还是依了她,将她送进了平昌王府。
英春来到王府后除了自恃身份心高气傲了些,倒也本分,从不在王爷的男女之事上多加置喙。
她冷眼看了这些年,知道了王爷虽然后院人多,却没有一个是王爷真正放在心上的,因此她总能放平心态,本分做事。
一开始她也没有把初见时不修边幅的凌霄霄放在眼里,而且刚到了府里凌霄霄就打起自己的贴身婢女来,想是个小人得志上不得台面的蠢货。
可凌霄霄来奉召入殿时,英春眼前的凌霄霄,是个她从未见过的,连想都没想到过的绝世美人。
她还治好了王爷的病。
英春知道王爷不喜欢婢女妄加猜测他的私事,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能让凌霄霄消失,她必须抓紧一切机会。
于是趁着王爷两次晕倒,她都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将凌霄霄置于死地。
她以为陪了王爷这些年,王爷从没有与她置气过,她就对王爷来说如同亲人一般。再大胆一点,她似乎已经做了王爷的女人。
而且她曾经暗暗整治过两个企图勾引王爷侍妾,王爷虽然心里明白也没多说什么,这让春英更加确信自己在王爷心里是有地位的。
因此就算王爷醒来知道了她处置了凌霄霄,而且是为了保护他,王爷也不会生她的气。
可她没想到,王爷竟然这般不给她颜面,当众斥责她。
这可是头一次王爷当众斥责她。
“奴婢只是心疼王爷为奸人所害,心急了些。”
英春赶紧低下头去,心中虽然恼羞成怒,但不敢多言。
“你倒做起本王的主了。她是死是活只有本王才能决断,她是不是奸人也要本王审问了才能下定论。她是本王娶进门的侧妃,是本王的女人,轮不到你一个婢女指手画脚。这是头一次,本王也不治你的罪,若日后再这般越矩,也要思量自己有几个脑袋顶替本王当家作主。滚出去。”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殿里显得字字清晰。
“王爷的......女人?”
英春头一次听到平昌王对一个女人宣示主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讷地重复了一遍。
王爷似乎不以为然:“是,本王的女人,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提醒英春安分守己,不要妄图操纵他的情感。更不要因为她自己的私心绕乱了他的节奏,给他查这件事添诸多麻烦。
可在旁人听来,这几乎就是承认了凌霄霄,帮凌霄霄在府中立威。
凌霄霄也愣了一下。
英春不死心地看着平昌王,刚要张嘴说话,平昌王根本不给她再多嘴地机会,朝凌霄霄略招了下手。
“爱妃站那么远做什么,近到榻前,坐到本王身边来。”
凌霄霄环顾四周确认说得是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我?”
“就是你!滚过来!”
凌霄霄稍稍放下心来,这才口气才对啊。突然亲昵地叫着爱妃真是让她毛骨悚然。
快步走到王爷榻前,王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拉坐在身边,又看了一眼呆滞的英春。
“还不滚?要看本王和爱妃鱼水恩爱吗?”
凌霄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求老天爷给她一刀来个痛快。
但一想道这个没事找她麻烦,三番五次指着她鼻子骂的英春终于吃瘪了,不由得有些胜利的小得意,捏起嗓子极尽妩媚,嗲声嗲气地重复王爷的话:“还不滚?”
英春浑身抖冷,牙都快咬碎了,恨恨地看了一眼凌霄霄,似要当场生吞活剥了她一般,起身也不告安,快步离去。
凌霄霄开心地看着英春越走越远消失在黑夜里,正乐着转头就对上了平昌王萧杀的眼神。
平昌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在凌霄霄耳边说着话,旁人看起来,这一幕极是暧昧温存。
可只有听见内容的凌霄霄才能察觉,似乎有鬼魅来索她的命了。
“爱妃详细说说,是怎么替本王医好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