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老树,百毒不侵,经年不朽,木质光滑坚硬,携有异香。若经众人虔心朝拜,便能生灵,护佑一方水土,弊害驱邪,是为上古香檀圣木,名曰青藤。与寻常上等香檀木不同,青藤古木十分珍惜,一木难求,人间只有青连山的神农观里有一棵。
夜已深,烨王房里却仍亮着灯,少女在里屋已经睡熟了,手里还抱着一块块积木。自从重颜将这套积木送给溸离,她就爱不释手,重颜便想用剩下的青藤木再多做一些。
灯火忽暗忽明,将重颜的轮廓映在墙上,刻刀握得太用力将手指印出了一道道红痕,掌心的薄汗将木块表面浸得湿润。男人抿着唇,专注而认真,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幽暗的屋子里陪伴着他的只有桌上的灯光,蜡烛一点一点变短,木屑被窗外无意间进来的一股微风吹散,重颜看了看手里的物件,嘴角上扬:“或许,她会喜欢。”
次日清晨,烨王被一低声唤醒。
“王……王上……“,睁开眼睛,只见溸离未覆面纱,手覆在自己身上轻轻推搡。
”嗯?溸离?我竟然睡着了,”重颜揉揉酸痛的肩,拍了拍溸离的手,”等等,溸离,是你刚刚……在叫我吗?”
溸离看着烨王,似乎并未听到懂,只微微向前挪了挪。
重颜苦笑道:“你怎么可能会叫我,必定是我睡糊涂听错了。”正欲起身,只听溸离又唤道:“王……王……”
重颜回头,惊喜道:“溸离,你是在叫我吗?溸离?”
溸离扯了扯烨王的衣摆,又道:“王上……”
此番重颜已可以确定,溸离这是在叫他,溸离开口说话了,溸离没有哑,数十位医官都没诊治出原因,如今却能确定,溸离不是哑巴。
重颜喜不自禁,一把抱住溸离,她不仅会说话,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叫自己。
然而溸离只说了两个字就不再开口,挣脱重颜,目光转向了桌上的木块。
重颜将锐利的工具挪开,笑道:“我还没有雕完,等做好了再送给你。”
溸离摆弄了一番,便觉着无趣了,将木块随手扔在地上。虽是如此,重颜还是十分欣喜,上朝时一反往日冰冷严肃之态,连眉眼都是带笑的。
不多日,金炎回宫复命,“王上,枞欢寨的确是举寨搬迁,剩下的都是些或聋或瞎身体残疾的老人,新来了几户人家,对之前枞欢寨之事并不了解,也都道不太熟悉离姑娘,不过属下无意间,倒是遇见了枞欢寨一个说是会算命的阿婆。“
曾经溸离好像给他提过,重颜有点印象,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重颜道:“她怎么说?“
金炎道:“说当年有人花重金把一婴儿交由寨主抚养,但寨主拿了钱,却未尽养育之责,说是养父养母,实际上把孩子当丫头使唤。加上女孩面相极丑,在寨子里处处受人欺负。只是,溸离姑娘似乎会一点医术,这才被留了下来,后来有一次姑娘受了重伤,伤好了以后就与家里人决裂了,现下哪怕就是找到她的养父母,他们也不会在意姑娘是死是活。”
重颜闻此,怒道:“这种父母不要也罢。”但其实他心里,更多的是懊悔,他只看见溸离笑着的一面,她永远都是笑着的,给他说枞欢寨里发生的有趣的事,说她在山上捉蛇的遭遇,说她打跑了调皮捣蛋的小孩,却不想这背后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原来溸离从小寄人篱下,受了很多的苦,原来她笑靥背后是累累的伤疤,原来她那日所言带她走不是玩笑,原来……她过得并不好。
金炎看重颜的面色有些差,忍不住道:“二殿下,现在离姑娘已经逃离了枞欢寨,那背后之人也没有再做什么,您不必太过忧心了。”
重颜不答,反问道:“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金炎摇头道:“夜凌谷封谷封谷后,并无异动,倒是民间百姓,本以为反对声会很响,但竟有不少人叫好,说夜凌谷残害无辜女子,对封谷之事十分赞同。”
重颜道:“那是他们曾经遭受蒙蔽,神明护佑,从来是不需要活人祭祀的,只要朝廷不再支持夜凌谷之举,夜凌逐渐失势,百姓们也会慢慢明白的。”
金炎又道:“看上去离姑娘现在已经好很多了,那日我在庭中见到她,看见她会画画了。”
提起溸离,重颜目光不觉变得柔和起来:“天璇错排命谱,阴差阳错让我遇见了溸离,此番下凡,他倒还有了功劳。”
金炎笑道:“还真是,二殿下素日连瑶光仙子那样的绝色美人都看不上一眼,却对凡间这般模样的女子如此上心。”
重颜道:“最初我留意她,的确只是因为她的至纯元灵,但现在……”重颜想起枞欢寨中那个模样丑陋却毫不自卑的女子,不知何时,好像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重颜道:“无论如何,在人间的时日,我都要护好溸离,断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想来金炎也很少看见重颜如此,怔了怔,道:“二殿下,你……”想了想,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重颜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也未否认,他早已认识到溸离于他而言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了他篡改命谱,不会为了他做他以前绝不会做的事。重颜眼神暗了暗,抿唇不语,转身看向窗外。
从前在天上,他不相信缘分,而今在地上,他信了天意,信了命数,信了作为凡人太多无能为力之时,冥冥之中的安排。
风轻云淡,星汉灿烂,命谱乱了,他几万年毫无波澜的心,也乱了。
……
又一日,重颜下了朝后回到寝殿内,芷寒正端着一碗糖元欲喂给溸离吃,重颜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行礼,走上前接过芷寒手中的碗道:“我来吧,”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接着问道:“溸离近日如何?医官瞧过了没有?”
芷寒垂首道:“回王上,医官诊过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换了一副方子,让接着调养,不过姑娘前些日子开口说过话,听着像是在叫王上您,只是从那之后就一直未再言语,精神也不如见到王上您时那样好,奴婢觉得王上若是多来看看姑娘,姑娘或许会好得更快些。”
重颜默了默,最近东平国屡犯边境,西骧意欲与大晟结为盟好却始终态度不明。大晟藩王阳宁王又与好几大内臣私交甚密,诸事缠身,不得已已连着几天不曾回寝殿,只在书房凑合几宿,看望溸离的时间少了很多。
重颜喂了溸离一口糖元,溸离到是颇为听话,乖乖张口吃下了。
重颜道:“既然如此,便将溸离带到晨阳殿中来吧,我也好时时照看。”
溸离吃了几口,便推开烨王端着的碗,又注意到烨王腰间挂着的玉佩,伸手去扯。
重颜把碗递给芷香,将玉佩取下来拿给溸离,皱了皱眉,转身问道:“她这几日都吃得这样少吗?”
芷寒点头道:“姑娘平时都不怎么吃东西,想方设法哄也只是勉强吃两口,今天算是吃得多的了。”
芷香道:“医官也检查不出姑娘有何病症,许是饭菜不合心意,若是把菜色做好看些,姑娘会多吃上几口。”
重颜默了默,重新接过那碗未吃完的糖元,对溸离道:“来,我吃一口你吃一口,把这一碗吃完了我就陪你去玩好不好?”说完便吃了一个糖元,又舀了一勺送到溸离嘴边道:“听话。”
溸离看了看他,果然张嘴又吃了一口,芷香见状喜道:“王上,你的法子果然有用,姑娘真的吃了!”
重颜依此又喂了几个,直至把一碗糖元吃完,松了一口气,对香寒二人道:“如此,让膳房把溸离吃食的品类做丰富些,模样也做精致些,以后让溸离和本王一块用饭吧。”
等下人撤了碗筷,重颜对溸离道:“想玩什么?我带你去花园走走?”
重颜将外披给溸离仔细穿好,正准备出门时,金炎却前至殿内,匆匆道:“王上,西骧传来消息,几位大臣有要事禀报。”
重颜叹了口气,无奈拍了拍溸离的手,温声道:“我处理完事再来陪你。”刚欲离开,溸离似知道了重颜要走,一把抓住了重颜的衣服,口中呀呀道:“王……王……
”
重颜一愣,又转身坐下,摸了摸溸离的头,轻声安慰道:“我处理完那些事便来陪你。”
大晟国地处中原,以农耕为主,国富民强,而东平西骧皆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流动性强,农耕可以自给,游牧却靠天吃饭,难以自足,东平王好战冒进,屡此进犯边境,攫取粮食财务,而一打便撤,隐入草原,大晟边关不堪其扰,防不胜防。
另一边,西骧原多次派遣使者,透露出与大晟结为盟好之意向,互通有无,然而再进一步,却始终态度不明,不仅进贡的牛羊马匹数量不足,且都弱小饥瘦,甚至还大有“牛羊就这么多,你能拿我怎样“之态。
若是轻易与西骧断交,无异于促成西骧东平合作,到时边境安宁更加岌岌可危,但若是就此妥协,就等于是向其他小国宣告大晟无能,有损大晟国威。
有大臣建议,可以对东平国的草场进行撒盐,火焚,使土质变焦,断其生路。
重颜道:“蛮族盲目抢劫和毁灭一切,大晟万不能同他一样,殊不知毁灭他们,也是在给我们自己留陷阱,边境本就因战乱,无数土地变成了废墟,加上肆意砍伐,沃土变成赤地,这些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亦有大臣建议,出兵西骧,以武力迫使其臣服。
重颜道:“大晟自开国起,战乱不断,若现在冒然出兵,恐会使大晟陷入内忧外患,更使外敌有机可乘,现下更宜养精蓄锐,静待时机成熟。”
藩王阳宁王更是屡屡捣乱,联合不少心腹在朝堂上出言反对,不过在重颜眼中,阳宁王之举不过跳梁小丑,烨王要做的,是为攘外安内,巩固国之根本,维系大晟百年和平。
最近政事连连,烨王天天阴沉着脸,面对外敌侵扰,藩王不忠,乃至官僚之腐朽,重颜眼里的怒火清晰可见,恨不得用他天族火狐的三焰赤火将那些玩弄权术的奸邪佞臣一把全烧个干净,然而一切需按人间的规矩来,重颜只得耐着性子,用人间的方式,与奸臣周旋。
但今日重颜却一反常态,不仅见阳宁王时和和气气,还和目中无人的将军们喝了一杯,金炎很是纳闷,回寝宫的路上不禁试探着问道:“二殿下今日心情颇佳,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重颜却置金炎之疑若未闻,转而问道:“你且说说,如何能够哄小孩开心?”
哄小孩开心?金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调笑道:“二殿下怕不是想哄孩子,而是想哄一位似孩子的姑娘吧。”
重颜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少啰嗦,你到底知是不知?”
金炎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人间和天上不同,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来猜来耗,若是喜欢,表达情感的方式自然是需要更加明显一些。况且哄孩童和哄女子可大有不同,更不要说是哄心仪的女子。一般哄幼童,糖人蚂蚱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有趣便行,若是对待属意女子,可就得付出些心意了,正所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随随便便的金银珠宝,换的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的逢场作戏,唯有真情实意方能打动芳心。至于具体的做法,那可实在是多,得依据姑娘的喜好来定,殿下不妨多跟凡人学着点。不过溸离姑娘又有些特殊,”金炎思索道:“如果是她的话,或许得……”
重颜驻足,负手打断道:“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这便是说中了心事,金炎忍笑,倾身行礼道:“是,属下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