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烨王还未批完折子,静谧的火烛摇曳着,勾画出他深刻坚毅的侧颜。少女像灵巧的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烨王身边,使正专心批折子的烨王笔不慎划了好长一截,烨王无奈地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和笔。
“睡不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烨王的声音是与平日面对众人时截然不同的温柔。
少女跪坐下来,蜷趴在烨王腿边,眼睛好奇地盯着书桌上的东西,想伸手去碰。
烨王笑着转过身握住她的手道:“想是这两日要处理的事太多了没去陪你,你既然来了,那就陪陪本王看看折子可好?”
少女往前挪了挪,缩回手,脸上覆的面纱松了一边掉了下来,露出脸上的疤痕,从面颊一直延至脖颈,甚是丑陋可怖。
烨王却毫不在意,反而把面纱另一边也取下来,露出以整张白透却难看的脸,烨王道:“溸离,你在寨子里过得好好的,被抓去做夜凌女了,是不是很害怕?”
要知道夜凌谷进贡的夜凌女,不仅要经过严苛的调教,还会被毒哑嗓子,麻醉全身,被当作物件一般对待,直至祭祀大礼至,焚化以祭奠天地。
且不说溸离脸上有疤,就单单是山匪这一条,被选为夜凌女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然而夜凌谷地位超然,重颜不好轻易动之,只能暗中派人去查,现下看来,溸离更像是做了原来的夜凌女的替身,夜凌女那么多,成为贡品的只有一个,这其中诸多地方难免不会被动手脚,只是若是中途被替换,风险极大,若没有许多人共同精密的谋划以及夜凌谷的参与恐怕很难做到。
“究竟是谁将你把真的夜凌女换掉,当上这活人贡品的?”烨王虽大权在握,但毕竟是凡人之身,要想查出真相必须得用凡人的法子,现下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不过你放心,”重颜似在安慰她,又似在安慰自己,“我已派人去查了,夜凌谷之责断不能逃,不论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溸离像是回应他一般,蹭了蹭他的手,重颜笑了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溸离脸上的疤,溸离感觉有些痒,缩了缩脖子,抬头看烨王,双眸亮得,竟似要胜过银河上的繁星。
“幸得有你着双眼,若不然,真的险些将你错过……”重颜自语道,夜凌女入宫,祭祀大典上只是匆匆一瞥,重颜便认出了她,”我知道,你就是寨子里偷偷救我的溸离。”
看着她的眼睛,重颜忍不住用拇指轻轻覆上她的睫毛,溸离温顺地闭上眼,安静得像只猫。
林中一别,重颜又迅速投入王位争夺的惨烈厮杀,而大晟国周围群狼环伺,大小战争不断,重颜更是片刻放松不得,他本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可待到一切初定,自己根基也逐渐稳固,而溸离却……再次重逢,不能不说,一切皆是天意。
“想来若我未下凡,若我未顶替真烨王,你是不是就……”重颜低低道,竟不敢再往下想,抬手将溸离搂住,“万幸,你还在。”
枞欢寨发生的一切于重颜而言,是他这一趟人界劫数中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无休止地说那么多话,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耐心听她说这么多,不觉聒噪,反到觉得有趣。那时的她多好啊,喳喳如麻雀,声音却婉转得如夜莺。他现在只是后悔,当初为何不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若是将她带走,哪怕是跟着他四处征战,风雨飘摇,他也定有法子护她,总好过现在这样,人变得痴痴傻傻,还险些被焚烧丧命。
不管是天界的火神也好,人间的烨王也罢,重颜想,管他什么星盘轨迹,什么天命安排,溸离,这个元灵纯净的山匪少女,这个爱慕着他,救了他,却放了手的姑娘,他定要保护好她。
……
“查不出来?这是何意?”距离夜凌谷上贡已有数月,此事诸多蹊跷,然而夜凌谷树大根深,地位尊崇,要查之实属不易,几番查探下来结果皆不尽如人意,重颜也不免有些急躁了。
“殿下恕罪,”金炎道:“二殿下,属下找到夜凌谷之时,夜凌谷主已闭关,回答的是其左右护法,夜凌谷规矩森严,行事隐秘,属下再三查问,也只说进贡之人的确就是被选中的夜凌女,没有差池。”
重颜怒道:“一派胡言,溸离怎么会符合夜凌女的条件?”要知道夜凌谷选夜凌女条件苛刻,就算不要闺阁良家女子,也不至于选一个是盗匪之女,脸上还有伤疤,若不是重颜早就见过溸离,恐怕就要被这样诓骗了去。
金炎道:“被选中的女子皆有记录,行程中也没有差池,夜凌谷虽严密,但也绝不是密不透风,属下对全谷上下进行了搜查询问,决无遗漏,竟无人一人知晓他们进贡的女子已然被换。”
重颜皱眉道:“怎会如此?”
金炎道:“确实叫人难以相信,但夜凌女进贡途中,每日都有专人看管,不仅左右护法,所有护送之人都十分笃定一切如常。”
重颜怒道:“那溸离脸上有疤,他们又如何解释?如此欺君罔上,当烨王真奈何不了夜凌吗?!”
金炎道:“殿下息怒,夜凌谷选贡女条件苛刻不假,但其中可活络之处太多,仅凭离姑娘脸上有伤就治他们的罪恐怕不易,于是属下便……”金炎用手指了指上面,重颜了然,问道:“天璇不是不肯帮忙吗?他怎么说?”
金炎道:“其实要说起来,还是天璇星君先找的属下,他说星盘命格不断变更,俨然以超出预期,虽然不影响整局,但毕竟也不常见,让我们便宜行事。”
重颜下界之前看了烨王的生平,本没有枞欢寨的经历,想来或许溸离的出现,正是星盘变化的原因。重颜道:“那枞欢寨呢?有夜凌女这一笔吗?”
金炎道:“据您所言,属下找到枞欢寨时,枞欢寨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几个老妪,据他们说枞欢寨被寻仇,已举寨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具体是哪,那几个老妪也不清楚。”
重颜道:“依你所见呢?”
金炎道:“确实有不少打斗的痕迹,应该不假。”
重颜思索道:“此事过于蹊跷,虽说夜凌谷没有理由掉包夜凌女,可枞欢寨又恰巧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再者夜凌女本就如傀儡一般任由操控,而溸离又恰恰心智不全,不言不语……这未免也太过凑巧了些。”
金炎道:“属下也这么认为,溸离姑娘不明形状,任由摆布,加上姑娘与夜凌女身形相似,要想瞒天过海也并不难。只是现在逻辑上不通,疑点太多,反倒使得这一切更像是被设计安排的。”
重颜面色更寒:“溸离变得现在这般痴傻,夜凌谷却要把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金炎也疑惑:“夜凌谷之所以深受大晟国历代君王信任,民间威望也甚高,就是因为其忠于谷规,严苛到近乎古板,从未出过差错。可现在全谷上下竟无人发觉,无人怀疑,甚至根本没人相信此夜凌女不是他们所进贡的那一个,要想真的一点蛛丝马迹也不露,真的太难了,用凡人话来说,只能是诉诸鬼神了。”
若是没见过鬼神的凡人,此话听之也就罢了,可重颜金炎他们自己就是神仙,两人不免同时陷入了沉默。
金炎道:“害离姑娘变得痴傻,和将夜凌女掉包之人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如果夜凌谷当真毫不知情的话,属下觉得,此人或许修为不低。”
重颜冷冷道:“如若这人真有这本事,为何不直接动手,还非要绕这么一大圈子?”
的确,不论怎样推测都走进了死胡同,重颜的手紧了紧道,“不管是人是鬼,其目的如何,若他再有动作,不管是重颜还是烨王,我都不会放过他。
金炎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殿下,金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重颜道:“有什么话就快说。”
金炎道:“离姑娘只是一介凡人,殿下你……终究还是要回天上去的,旁人若不影响烨王的命盘,殿下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重颜道:“其一,溸离救过我的命,与我有恩;其二,天璇也说,溸离命轨不在星盘上,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探究一番,最重要的是……她的元灵。”
“元灵?”金炎一愣。
“不错,”重颜道:“溸离一介凡人,又没有修为,却拥有极为纯净的元灵,十分难得。”
金炎一愣,难怪重颜殿下对溸离姑娘与旁人不同,随即了然道:“属下明白了,属下会继续查下去的。”
重颜道:“我以烨王身份大行改制,弄出如此大的动静,现如今此人不可能不知夜凌女未死,其目的已落空,可却迟迟未见其动作,敌暗我明,如今之计,也只能等了。”又问金炎:“原来的夜凌女呢?”
金炎回道:“没有父母兄弟,是个孤儿,现下就像凭空消失一般,了无踪迹。”
重颜冷笑:“果然是天衣无缝,罢了,若真如你所言,此人目的想来也不会简单,要查肯定不容易。但夜凌谷失察之责不可恕,传本王令,夜凌谷护送不周,使夜凌女受伤,即日起,封谷三年,不得再行甄选夜凌女之事。”
金炎行礼:“是,二殿下,属下这就去办。”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溸离现在在宫中到底还算是安全,重颜还是不放心,又增派了几名护卫保护溸离,只是重颜虽料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更复杂,却没曾想,一切还未水落石出,真相就如石沉大海,连端倪都看不到了。
……
夏荷怜影,帘纱摇曳,朱雀亭中,烨王红袍覆身,满园丽景,盖不过举手投足间一世风华,然而如此超然华贵之人,此刻却在手把手教怀中的少女……玩积木。
此积木乃上等香檀木所铸,各色形状皆有,少女将积木一块一块垒高,又轰然一推,积木坍塌,少女雀跃起来,似乎甚是欢喜,渐渐沉浸在稚气的游戏中,旁若无人。
侍女芷香看着主子痴痴呆呆却又充满灵气的样子,忍不住在一旁笑道:“怕是只有姑娘才会如此忽视王上了。”
侍女芷寒接道:“这套积木可是王上您亲自为姑娘雕铸的,看我们姑娘如此欢喜,也不枉王上的一翻心思了。”
烨王递给溸离一块新的积木,轻声道:“纵然她是这般模样,能无忧无虑倒也好。”沉吟了一下,又道:“芷香芷寒,你们二人贴身伺候溸离,可有发现她有甚么好转无?“
芷香摇头道:“回皇上,自我第一天服侍姑娘起,姑娘就一直如此,像个孩子一样,对外界只有最纯粹的反应。平日吃药便哭,饭也不食,昨日在廊边玩耍,竟差点掉下去。近几日来虽然睡得安稳了些,但到底无甚大变化,这样下去实是让人有些着急。“
烨王默然,微微蹙眉道:“我虽不在意她究竟是和模样,但到底希望她能恢复。”哪怕不是那个一身匪气的丫头,至少……可以有一点点能力保护自己。想起枞欢寨中她一副轻薄姿态调戏自己的样子,不禁莞尔,温柔地看着溸离,喃喃道:“你要是能把过去都想起来,见到我必定惊讶,你问我的问题,我便告诉你答案。溸离,不知这样的话你欣不欣喜?“
……
——泪满襟,月无莹,愿君知我心,不称光阴不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