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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在远离尘世的一座孤山上,我叫它“无夏山”,因为这座山上没有夏天,或许是因为锦渊喜寒,山里过了春季便是秋冬,只有“凉”“凉凉”“很凉很凉”的区别,从无炎热酷暑之时。锦渊将山设了结界,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有偶尔他会带我到人间的集市上逛一逛,给我买点小吃,或是山上没有的新奇小玩意。

山上什么也不缺,我想要什么锦渊都会给我,他给我买了很多很多衣服,各种颜色都有,自己却永远一身素白,我问他:“你为什么只穿白色?”而他只淡淡一句:“不为什么,这样就很好。”

无夏山的风景真的很美,春有春溪,秋有秋草,冬季的雪和湖。我喜欢爬树,不是很高却活力很久的树,躺在老树上,粗糙的树皮和枝桠能给我宁静,似乎能和胸口光滑的青藤木相呼应,告诉我一点它们见证的,却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最喜欢听的是关于狐仙的故事,小狐仙原本是一只小狐妖,爱上了一个道长,但是道长一心向道,完全不染情爱。小狐妖变幻过各种各样美丽的女子去找道长,有风韵婀娜的,有清丽洒脱的,有俏皮乖巧的,有温婉贤淑的,但是道长都不为所动,对任何人都客气到近乎疏离,小狐仙就想啊,凡间这么多女子他都看不上,莫非只有仙子才能吸引住他?或许他刻苦修炼就是为了得道成仙,成仙后就能娶仙子,小狐妖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道长那么好的人,只有仙子才能配得上他。

于是小狐妖也开始很努力地修炼,不再贪玩不再调皮,行善助人,钻研法术,仿佛变了一只狐狸,兄弟姐妹开始疏远她,她也不介意,她想着,只要好好修炼成厉害的仙子,就能配得上道长了。可是,这一炼就是百年,虽然没有炼成很厉害的仙,但是因为她做善事累积了很多的福报,山神偶然间听见了她的心愿,便点化她拥有了仙资,只要她再勤加修炼几百年,便可飞升九重天。

小狐妖有了仙资,便迫不及待地去找道长,但时过境迁,道长早就变成了青青坟冢,小狐仙不甘心,四处寻找道长的转世,找到后发现转世的道长不再求道,而成了位名门望族的贵公子,公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求爱之人无数,繁花万千,公子一路走过,最后娶了位同等家世地位的富家嫡女为妻,世人无不称羡这桩绝配良缘。

小狐仙很伤心,做个人他不喜欢她,做妖时她又配不上他,现在好不容易成了小仙女,又完完全全地错过了他。看着他牵着他妻子的手,脸上满满都是笑意,他的笑还是那么好看,小狐仙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她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泪水浸没了一块地,河水经过,竟让河水分了流。

公子过得很幸福,夫妻和睦,仕途平坦,然而因为他妻子的父亲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报应到了他们夫妻生的孩子上——孩子还未足月便夭折了。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得了疯癫病,公子的状况也开始不好了起来,看着他形容消瘦,难以寝食,小狐仙更加难过了,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快乐,她只想让他快乐起来。于是小狐仙找到山神,请求山神让他的孩子活过来,小狐仙说,只要能让他的孩子活过来,她什么都肯做。但凡人的命数又岂是能轻易更改的,更何况是让夭亡之人复生,小狐仙执意请求,最后山神告诉她,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凡人魂魄重聚,尸骨重生,那就是仙人的内丹。

小狐仙很清楚仙人的内丹意味着什么,妖有精气,仙有内丹,妖无精气而不能成妖,若仙失了内丹,自然也就意味着陨亡。内丹吗?小狐仙摸摸胸口,依稀能感觉到一个炙热的跳动的东西,这个就是内丹吗?小狐仙想,这个东西总让她伤心总让她痛,不要也罢,只是,若不要的话,自己就会死。怕死吗?自然是怕的,因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喜欢的人了。

夜里,小狐仙来到孩子的棺木前,棺木未盖,孩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甜美安详。小狐仙做过很多善事,也做过很多傻事,但恐怕没有哪一件会比这一件更傻,更蠢,也更……小狐仙想,她做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好事,孩子好好的活着,公子和她的妻子也都会好好的。

小狐仙伸手挖出自己的内丹,像送生辰礼一样送到孩子面前,看着孩子面色逐渐变得红润,胸间也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她突然觉得很满足,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了,连带着她喜欢他这件事仿佛也变得圆满了。

小狐仙再支撑不住人的样貌,变成了一只毛色暗淡的小狐狸,胸口不停流出的血把皮毛染得污浊——不能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小狐狸摇摇晃晃地站起,伴随着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人们闻声而来——不能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小狐仙拼尽最后一口力气,逃到山野外,山野风光很好,天上的星辰闪着光,月亮也很白,天上是什么样子呢?来不及去看了……地上的草有些湿漉,小狐狸趴在上面,觉得有点冷。

好冷啊……狐狸蜷成一团,眼皮子也睁不起来了,还有点困了……嗯……他会快乐的吧?狐狸在心里叨念着,眼前浮现出万家的灯火,温暖又明亮。孩子会健健康康地长大吧?嗯,一定会的,孩子衣食无忧地长大,然后结婚,生很多小孩子,小孩子再长大,再结婚,然后……然后……

小狐仙什么也不知道了。

“道长,不对,应该是那个贵公子,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孩子呢?”我问老树。

“不知道,你问这么多做甚?”老树抖了抖枝叶,似乎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一阵清风吹过,老树又回归了沉默的寂静。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罕听了呢。”我跳下树,拍了拍裙子。据说凡间有人专门写这些志怪故事,人妖恋,人鬼恋,妖鬼恋什么的,好像叫……叫……聊斋?回头让锦渊带我去找来看看,若是写得不好的话,我亲自改,全都改成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下河捉鱼,捉了鱼烤来吃,或者炖鱼汤,放一点点盐,那叫一个鲜美。

我还拔萝卜喂兔子,锦渊给了我好多好多兔子,放在小山坡上让我养,没养兔子之前在山里捉到兔子,我是想也烤来吃了的,但锦渊不允许,他自己不吃,也不让我吃,我不明白为什么捉的鱼就能吃捉兔子就不行,锦渊难得地皱了皱眉,摸了摸兔子的脑袋,又放回我怀里道:“你再看看它。”我依言又看了看怀里毛茸茸的一团,软软的重量毫无防备地窝在我怀里,是个有温度的家伙呀,我帮它顺了顺毛,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鱼兄。

锦渊有时也会给我布置些功课,看书,背点诗,也练练字。

锦渊从不逼我做什么,吃也好睡也好,学也好,修炼也好,我做什么都由着心意,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是,这样的生活虽好,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晒着太阳午睡,从梦中惊醒过来,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闲来无事,既不愿读书,也不愿玩,连睡觉也不想睡,发着呆,琢磨琢磨着突然馋起翠微楼的菜来,下山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锦渊都会带我去一些很有名的酒肆吃饭,我喜欢的还是翠微楼,不仅傍水而建,环境雅致,用木头和竹子装饰,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而且做的点心饭食都清香爽口,半点不油腻,不像许多打着“御用”招牌的饭馆,菜品口味重不说,把店面装得华丽又隆重,生怕兜里没子的人去似的,老板的嘴脸跟隔壁妓院的老鸨简直如出一辙。

说回翠微楼,它家的莲子羹和豆沙糕我每次去是一定要点的,有一回老板说豆子还没有磨好没办法做豆沙糕,我硬是拉着锦渊陪我等到了晚上吃那一盘新蒸出来的糕点,坐在窗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欣赏湖畔的风景,晚上凉凉地风轻轻滴在皮肤上,让无欲无求的锦渊都陪着我多吃了两块糕点。

越想越馋,虽然还不到下山的日子,但我还是跑去央求锦渊:”好锦渊,你就带我去罢,我定听你的话不乱跑,回来后认真修炼,看书学琴。”

因为太多前车之鉴,我对此也有自知之明,自是把姿态放得很低,一而再再而三保证吃完饭就走,绝对不去其他地方逛。想来锦渊也是见我最近闷闷的不太爱说话,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无精打采的,好不容易想起翠微楼这才有了点精神,也可能是我的央求相当恳切,锦渊拗不过我,不管怎么样,他稍微沉吟了会,最终还是答应了我。

翠微楼的生意依旧红火,我们找了个窗边的位子坐下,锦渊像之前一样,为我点了一大桌子菜,不仅有我心心念念的豆沙糕和莲子羹,还有杏仁佛手,四甜蜜饯,清炖乳鸽,莲蓬豆腐,桂花鱼,酱牛肉,全都是我爱吃的,甚至还点了一壶秋露白,秋露白是市郊一家香料店老板自己酿的酒,他家做的香料没传出名气,倒是偶然间酿多了拿出来卖的酒传进了千里巷,入口绵密,回味悠长,据说酒量不好的人第一次喝还能看见小人儿跳舞,在这个镇上也只有几家酒肆能买得到,翠微楼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

见到我一脸藏不住的惊喜之状,锦渊笑道:“我在的话,你可以稍微喝一点。”此时的锦渊在我眼里比任何时候都好看,眉眼如画,温柔又妥帖,他这个师父做得我是十分认可的。

我举着筷子吃得正欢,忽闻窗外传来响动,我放下筷子探头望去,却见楼下一小乞儿正被一穿着华丽的男子拳打脚踢,小乞儿被打流了血,护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刚开始还出声求饶,渐渐地只剩下嘴里的小声呜咽。然而男子始终不解气,仍旧狠狠地揍根本无力反抗的小孩子,嘴里骂道:“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没娘养的贱蹄子,踢你还脏了爷爷我的脚,蠢狗,还敢不敢挡你爷爷的道了?碍眼的狗东西,爷爷我这就好好教教你,让你长点记性。”

看到这幅场景我岂还能做得住?欺负人欺负到姑奶奶我眼皮底下了,看样子定是嫌日子过得太顺畅了,我放下筷子便要去管,锦渊却拦住我:“别去。”

我急道:“为什么不让我去?那孩子快被打死了!”

锦渊道:“人各有命,祸福生死自有因果,命苦至此倒不如早些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再世兴许能投个好胎。”他说这些话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像羊吃草,天下雨那样天经地义,稀松平常。

我看着他那张俊雅圣洁的脸,却似从来不认识他一般,人命在他眼里竟然如此没有重量,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若不知便罢,可既然被我看见了,便不可能当它不存在,你管不管是你的事,你若不管,也别拦着我管!”说罢,想也不想跑下楼,一把抱过缩成一团的小乞儿,小乞儿浑身颤抖,身上都是血和泥,我抱在怀里,摸到的都是骨头。

我怒火上涌,冲那男的道:“瞧你人模狗样,却只会欺负小孩子,有本事找和你一样的男人正儿八经打一架,不敢打的话就滚回你的地窖里待着,别爬上来见人,丧良的事干多了小心嘴上流脓,足底溃烂,鸟兽食心,不得好死。”

说我练功打架不行,嘴皮子功夫还不行吗,那男的想必从未被如此咒过,愣了一愣,随即跳脚,破口大骂道:“哪儿来的贱蹄子,你爷爷的事也敢管?”招呼左右道:“你们几个,给我把这两个贱奴往死里打!”

旁边的几人上前将我围住,老实说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怵的,但怯疼归一码,气势上是万不能输的,更何况对这泼皮的愤怒早已超过了畏惧,我抬头,恶狠狠地望向这些欺软怕硬之徒,姑奶奶我九死一生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就这点小场面还想我屈服?

正欲运功,这男的不知怎的,又制止了左右,蹲下身凑到我面前,粗鲁地捏住我下巴抬起我的脸,上下端详道:“哟,小贱婢长得倒还不错,水灵水灵的,瞧这眼睛还带波呢,我看你是故意想勾引爷爷我,爷爷这就遂了你的愿。”又对手下道:“你们,给我把这女的带回去,爷爷我今天就让她舒服舒服。”

虽说锦渊已教我如何用法力遮掩脸上的疤,但我有自知之明,法力实在是不济,面对这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人肯定是很不够看的,更何况我还需要保护孩子,我如果和他们动起手来就分不出心了,到时候别我们两个都折在这里。

我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心里仍存一丝侥幸——这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戏码怎么也不会到我身上吧?就是市井无赖好歹也应该有点原则和底线吧?

孩子颤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听到他们说的话,转身挡在我面前哭喊道:“不要……求求你们,不要……“破烂的衣衫下是小孩瘦弱的身躯。

这么小的孩子,他独自面对的是一群恶霸,我不知道周围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看这场热闹,这欺负弱小的吊眼男固然让我恶心,可旁人的冷漠更叫我心寒。

还有锦渊,你是我师父,我信你敬你,你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且不说这是不是我们所连力所能及的,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还让我袖手旁观,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所说的话和我心中认可的完全背道而驰,我又怎么能去遵守?

或者说,锦渊,此时此刻我是否也成了你口中的”闲事“了?是不是在你眼里,现在不自量力要来管这孩子的我十分可笑?锦渊到现在也不曾插手,看来他应是和那些无数路过的人一样,冷眼旁观,看我们怎样被羞辱,怎样恐惧,怎样难堪。

但我偏不能如他们的意,我拍拍孩子的头,深吸一口气,安慰他道:“怕什么,姐姐在呢,记住,求饶是没有用的,不要哭,更不要怕,就是死,也要让恶人尝点苦头。“

我屏息凝神,将为数不多的法力汇聚于掌心,一掌切到肮脏的手搭在我身上的那人,他毫无防备,被我这一掌震退了好几步。

“哟呵,有点意思,我还就喜欢这种倔强的,都给我上!”说着,那些人竟一窝蜂全部涌上,实在是不要脸至极,我抱着孩子正欲起身还击,忽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放开她!”

无比熟悉。

是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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