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再回天界，心境却是大不同了，不仅是对我自身的认识，对周围人事物同样也是如此。

我既重归血灵之身，身上便多了一份责任，血灵族灭族之事仍旧迷影重重，我得找到真相，血灵又没有错，错的是开启争战的神魔，是不守秩序的六界妖鬼，然而即使是如此，没有确切的事实真相，我也不能随意穿凿附会，妄加揣摩，但我既是血灵，就算血灵族如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掩于镜面上的那一层雾，我也要将它吹开。

所有人都说血灵族已经亡族了，却没人知道其灭亡的究竟原因，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探究真正的原因，血灵数量稀少，战力又不强，消失便消失了，哪怕曾经再辉煌，现在，也不过是脚下的又一抔黄土，恐怕在别人眼中，血灵族作为一个故事存在远远比还活着好。

又或许血灵其实还在，只是再不现世罢了，我更宁愿相信我的父亲母亲此时还带着族人隐居在某个盛世桃源，也不愿相信血灵就此在当年那个混乱的六界中消失了，还消失得悄无声息。

而现在的我再看人世，再看天界，完完全全又是另一番模样。曾经觉得人世繁华，新奇又热闹，现在却更觉得它沧桑，萧索而衰败，热闹繁华的背后，是用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堆砌起来的汗水，血泪与苦痛，世人皆苦，只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太短暂，太多人都还来不及明白这一点，便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后悔消散了，所以说，人世不值得留恋，值得留恋的是在人世中还活着的人。

而天界，这个我曾经也很是向往的地方，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美好，想我第一次踏上九重天时满是好奇与惊叹，现在脚下踏着白玉石阶，却每一步都觉得走得沉重无比，我曾经觉得神就是神，高贵，圣洁，慈悯悲怜，而现在我却觉得，神也是人，也会喜也会怒，也会爱也会恨，甚至，也有善也有恶，清明与混沌，也不过差之一念间而已。

锦渊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钉在我心尖上，我却较之前更不知如何面对他，那天之后锦渊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一边抽噎着同他说这话，眼睛酸涩，后来不知怎么地便睡着了，而再醒过来后，屋内又只有我一个人，锦渊不在，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很多事我还没有理清，重颜，锦渊，人间，血灵……过去的一件件一桩桩，沉重得让我不敢接受，不敢面对，乃至不敢去理清。

大概我就是这样的懦弱又胆小，曾经我逃了一次，现在，又再一次选择逃避。

我一面自嘲，走到南天门外，最先遇见的竟是金炎。

金炎远远看见我便朝我走来，问我道：“你到哪里去了，二殿下到处找不到你。”

我勉强打起精神，笑笑道：“想念凡间馆子想念得紧，下界去换了换口味。”

金炎笑道：“我就说嘛，你现在恢复了原身，来去也自由了，定是闲不住到处逛去了。”

我模糊地嗯了一声，道：“我现在灵力那么强，不用担心我。”

金炎道：“我也是这么给二殿下说的，这才把他劝定住，他在人间就这样，紧张你紧张得不行，恨不得走哪都带着你。”

我道：“我出门时他没在，看他最近挺忙的。”

金炎道：“天界大小事务多，他又是被天帝当太子培养的，自然要比别人多操心点。”

太子？重颜从没有跟我提过这个，蓦地被金炎提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若是重颜做了太子，怕是我在天界要守的规矩又会多不少，以我血灵的身世，是非正义只怕也会更多。

我道：“那夜辞呢？他不是大殿下吗？”虽说只有人间才时兴立长不立贤，但夜辞殿下做太子的话应该也是不差的。

金炎怂怂肩：“谁知道呢，他不怎么参与政事，就爱捣鼓他那棵树，平时也只和重颜聊聊天，我也不太能琢磨得透他。”

我对夜辞的印象也还多停留在为他装修屋子时他斯文客气的样子，我不怎么问重颜公事，就像这天界太子一说，也是现在从金炎这里才听到。

金炎又道：“你下回去人间叫上我罢，我也好久没去逛逛了，人间的夜市比天界好玩多了。”

我敷衍地点点头：“下回再说罢。”

金炎以为我累了，遂道：“是不是这两日没怎么休息，我看你眼睛有点肿？”

“是吗？”我揉了揉眼，打哈哈道：“可能眼睛进沙子了。”

“该不会是跟重颜生气了吧？”金炎试探着问了一句，又肯定道：“定是他惹你生气你才会跑到人间去的，我还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找你呢，别生他的气了，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在乎你的。”

虽然知道金炎误会了，但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就道：“没有的事，你想多了，我有点累，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金炎似乎还有些疑惑，但见我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点点头：“行，你赶快回去罢，重颜肯定还在等你呢。“

回到枫林苑，重颜果真在找我，他一见我回来便忙来迎我，笑道：“不过几时功夫，怎么闲也闲不住，母后差人送来了点礼，我们就把议亲的程序省了，礼单不长，还没下聘礼，你先看看合不合心意。”

我道：“唔，你先收着罢，我都可以。”

重颜看出了我情绪不高，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是不是解除封印有点不适应？”

我道：“可能罢，自己不像自己。”

重颜搂住我的肩，安慰我道：“我明白，换了谁都会这样，毕竟凡人之躯你也用了好些时日，可能还得花点时间适应，回头我去找天璇要几颗凝神的丹丸，你吃下去或许会恢复得快一点。”

我突然感觉很疲惫，撇开他的手道：“不用，我休息休息就好。”

说罢，我也没有再管重颜，径直自己回了屋。

……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门被轻轻叩了两声，我随口应了一句，重颜便推开门跨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银耳莲子汤。

见我坐在桌前发呆，他走过来把莲子汤放到桌上，对我道：“你晚上没吃东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点汤。”

我点点头，重颜把汤递给我，我捧过碗，莲子汤做得清清淡淡，还有些百合的香气，平素是我的最爱，当下却没什么胃口，我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莲子，本就炖得绵软的莲子被我搅得稀烂，我眼直愣愣地盯着碗，头也未曾抬一下。

重颜道：“有心事？”

我放下勺子，低着头，半响，抬眼看着重颜道：“重颜，成婚的事，我想再往后放一放。”

重颜皱了一皱眉，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道：“是还有什么顾虑吗？母后是赞成我们婚事的，父帝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去说。”

我摇摇头：“我恢复了记忆，可对血灵亡族之事却浑然不知，我的家人，我的族人都下落不明，我现在……重颜，我想再等等。”

重颜默了默，道：“其实你不用背负这么多。”

我道：“我知道，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毕竟是血灵幸存者，过去的事……我还是没法完全放下。”

重颜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道：“我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逼你太紧，如此，那便依你罢。”

我一直低着头，也不敢看他，一直沉默不语，重颜又坐了一会，见我依旧如此，便也不再多言，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好好休息，把汤喝了，早些睡罢。”

说罢，便起身离开。

一直到重颜把门关上，我始终头都未曾抬一下，垂着眸看着桌面，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