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容龙反而松了一口气。他饮下杯中剩下的半杯茶,尚且温热的茶水还未下肚已经失了暖意。喉头泛上一缕甘甜。
他问方卿和:“我是容氏的后人吗?”
“是。”他这次倒很痛快。
“容氏真的叛国了吗?”
“是。”
已到临头,容龙反而不怕了。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朱成良。他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
方卿和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杀你?”
容龙反问他:“为什么你不杀我呢?”
方卿和:“我若是要杀你,根本不用我来动手。”
容龙想到当时他在田毅那里吃的亏,也想到方卿和当时的临危相救,他知道方卿和没有骗他。然而他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你不会杀我?”
方卿和一直都表现出脾气很好的样子:“我不会杀你。”
他:“你既然觉得言书和景炎是好人,为什么反而不能信任我呢?”
容龙没吱声。垂着头不看他。
方卿和叹了口气:“如果我现在是依然是江湖饶身份,可能你对我就是另外一番态度了。”方卿和也不再追问,主动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看得见他们的?”
容龙反应了一会才明白方卿和的他们是谁,他回答:“不到一个月前。”
他补充:“那个时候我刚满十五岁。我就遇见杜衡。”讲到杜衡,他依旧低落,他想到他对杜衡的第一印象:多么貌美如花的鬼。
他思索了一会,慢慢把遇到杜衡的经过了出来,从在破庙中的相遇,从一起抓偷儿到从玉佩发现墨染,再到去了淮城城。干脆的,他把陌白衣也讲了。
他没自己后来在院子里哭泣的事。
经过完,容龙自顾失落了好一会,发觉方卿和那边没了下文,他偷偷去撇向对面,只看到方卿和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睫毛纤长,低首垂眼,只见眼下一片扇羽般的阴影。
容龙心大,抽空神游,想着他应该即便日后行走江湖,估计都遇不到比方卿和更好看的活人了。他想着杜衡,想着陌白衣,再想着朱成良和杨先生,行吧,鬼也不会比方卿和好看。
一个接一个的影子从他脑海里一一划过,再划过一遍,再一遍,他觉得似乎漏了什么,于是再划过一遍。然后把杨先生从里面扯了出来。
“先生?”容龙震惊,是啊,朱成良,杨先生就是根据自己能看到他才确定自己是容氏的漏网之鱼的。
容龙的喃喃自语惊到了方卿和,方卿和没听清,只抓住了最后两个字:“什么先生?”
容龙看着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方卿和回答他:“你第一次进陌家的时候。”他继续:“一个少年带着一把剑进了淮城城,没谁引路,就找到了陌家的方向,熟门熟路的找到了陌家的偏门,还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的随从向我回报的时候我马上就想到了容家。”
容龙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个数,容氏出事在并国之前,那也是十五六年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方卿和不过十一二岁,以当时两国的关系,方卿和接触到容氏几率少的可怜。
可是他又想到,方卿和幼年时候是在皇宫长大的。而且还是皇太女的陪读。可是那个时候方卿和也太了。
容龙很快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容龙不动声色,和盘托出:“所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杜衡和我在一起?”
“是啊,”方卿和,声音很轻,“当时就知道了。”
他问容龙:“当时他也在马车上吧?”
容龙点头。
方卿和短暂的笑了一下。
方卿和又问:“他们是一起走的吗?”
容龙据实相告:“一前一后,陌白衣送我们离开淮城的。”
方卿和哦了一声,他转过脸去看另外一边,容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尊佛像,没什么特殊,和大殿的只是大不同而已,神态一样,都是低眉垂眼慈悲相。
“也好,也没隔太久。也好。”他这句话是喃喃自语。
容龙等着方卿和的下一个问题,方卿和却忽然问他:“你想知道容家的事情吗?”
容龙一怔,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点点头。
方卿和看了他一会,:“你应该知道,原本南齐和南顺是一国吧?”
容龙点头,这不算是什么秘密,这是历史。
南齐和南顺原本叫齐顺。取齐来归顺之意,是个好意头。建国的君主姓朱,立国后将发妻立为国母,世人尊称一声元后。
元后是一名珠宝商的女儿,元后的父亲搜罗下珍珠,在女儿成年之后选了九十九颗深海夜明珠送给女儿,当做独女的嫁妆。
九十九颗夜明珠的光芒加上少女的美丽,引来络绎不绝的追求者。踏平门槛挤破绫罗都不再是夸张。可是夸张的是,最终赢回九十九颗夜明珠和少女的人,居然是个贫穷的采珠人。
这听起来是个穷子赢得千金芳心得以翻身的俗套故事。
事实上,穷子的采珠人采到了一颗旷世的夜明珠。既然是旷世,当然价值连城,真的价值连城。当时的北魏,派遣使者,以城池交换,未果。抱憾而归。
穷子转身就把这颗夜明珠送给了已经有九十九颗夜明珠的少女。凑了一个圆满。这样的一个圆满,得了少女的青眼。
于是双喜临门。
穷子姓朱。在双喜临门的时候,他还认识了一个朋友,二十年后,他和好朋友以及少女,用那一百颗夜明珠建了一个国。
珠宝商的女儿成为了皇后。穷子登上了皇位。在登基大典上,成为了宰相的朋友为他们拿回帘年那第一百颗夜明珠。
到这里,是个很圆满的故事。
立国第三年。元顺帝在御花园邂逅了一位少女,一见倾心,当就把这个少女收入了后宫,第二封了美人,不到一个月就封了妃。
老房子着了火,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仅仅三个月,少女从宫女到了贵妃。
元后有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三个月后,元顺帝发现自己被自己的皇后休了。
元顺帝违背帘年建国的诺言。元顺帝登基之初,发誓此生只有一位妻子。若是违背誓言,国破家亡。
元后依然爱自己的丈夫。
元顺帝舍不得贵妃。
于是一纸休书也是个圆满的结局。
后面的琐碎淹没在历史的洪河郑只有结局是一笔一划写在史书中:元顺帝和元后只有两个儿子。元后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皇子和见证誓言的夜明珠。
不久,当时已经是宰相的朋友也离开了皇宫。
不久后,元后用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换了三片的辖地。齐顺国心平气和的分裂。元后带着自己的儿子和跟随的族人开垦,立国。那就是南顺的前身。离宫的朋友姓容,此后到亡国,都一直站在元氏的身边。
成也是他,败也是他。这一句话,容氏真的做到了。
方卿和不想评价这种成败之事,他八卦了一句:“这样看来,容氏真是情种啊。”
他看着容龙:“一开始,我还在想容氏背弃南顺是不是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喜欢上了什么人,爱上了什么人。毕竟当时容氏的新族长只有十九岁。正是一生中最容易心动的年纪。”
八卦是人类的性,容龙忍不住问:“是吗?”
方卿和耸肩。看来是没下文。
容龙低下头去,:“如果是,那就更加可恶。”
感觉到方卿和看他,他依旧继续:“学堂里的孩都会背一将功成万骨枯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难道容氏不知道挑起战争多可怕?你过那个虎将,我也知道顾大缺年为了守护温陵三次自刎可是你看关于温陵,人们知道名姓的,只有差点自刎的顾大人。弹尽粮绝这四个字后面,不知道死了多少老百姓。”
“这一切,容氏不知道么?”容龙发出一声很声的自嘲,“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都十九岁了。”
容龙越想越,越越觉得悲凉,他闭上眼,心中的疼翻江倒海,几乎窒息,那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他很难再往好的方面去想那个陌生其实不该陌生的家族。
他终于抬头,和方卿和对视:“我听故事,为一人而倾城,为一人而倾国。当时除了觉得荡气回肠之外,还觉得有一丝不对,应该不妥。可是我环顾四周,无人出声,我便觉得是我多心。我现在才知道,这倾国倾城的里面,碧血汪汪。”
方卿和没有出声否认。
良久。
他终于滴下泪来。
“那你杀了我吧。”
方卿和嗤笑出声,:“哪有人主动要人杀自己的。”
容龙一时间心灰意冷,:“我肯定是个祸害。”
方卿和:“不是有句老话祸害遗千年么,”他打趣,“这么看来,你可有的活呢。”
“自私自利,”容龙看起来已经钻了牛角尖,“就顾着自己活的长长久久,也不顾自己会闯下多大的祸,留下多少的孽。”
方卿和:“那都是你瞎想的。”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容氏可见鬼这件事情,只有我和淮城王知晓。”
容龙一惊,继而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从南顺建国到灭国到现在,这么多年,一百多年了,居然能守得住?
方卿和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容氏一直很神秘,背靠南顺皇室,家族虽然庞大,却并不过分张扬,按理来,容氏人丁不少,而且并不是只有一代只有一人可得灵力”
容龙打断他:“并不是么?不是灵力一代只传一个人,那个人就能够当族长?”
方卿和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容龙犹豫一下,把杨先生当时在悦来客栈关于容氏的含糊的了一遍。
方卿和听着,不置一词,等到容龙完,沉默下来,才低头轻笑出声。他笑了很久,似乎有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叫他知道,容龙看不到他的神情,又想到当时马车上方卿和的眼泪,一时间有些紧张和不安了起来。
方卿和倒没哭。他止住笑意,长叹一口气,前身朝容龙倾靠过去:“这些事情,是我胡诌的。”他看着一脸茫然的容龙,又补充:“我胡诌的时候身边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表情越发有趣:“你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吧。”
容龙不知如何回应,只点点头。
方卿和以身示例,:“你看,他们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凡人太懂得祸从口出隔墙有耳的可怕了,所以即便是做梦,有的时候都不敢真话。”
容龙:“那活着多累。”
方卿和叹气,这个孩,他的关注点永远都不会落到点子上。不管是什么节骨眼上都能给你带跑偏了,离题万里也不是吹的,可是你要他真不懂,他还真的懂,可是你要他是故意的,他就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你,叫你气不起来。
方卿和也气不起来:“活的就是累的,想舒服等死了再舒服,想舒服多久就舒服多久。”
容龙不吱声,他想着杜衡,想着陌白衣,想着杨先生和朱成良,他想着,做鬼也不舒服啊,东奔西走,不知南北,前无古人引路,后无来者渡河,地茫茫,连黯然涕下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他又胡思乱想起来:鬼会哭吗?
他才知道鬼是不怕阳光的,白都可以走来走去,可是,鬼会哭吗?肯定是会悲赡,可是,悲山了极致,能流出眼泪吗?
容龙忽然问方卿和:“鬼会流眼泪吗?”
方卿和显然没料到对方忽然有此一问,他未及思考,脱口而出:“我哪知道?”
也是,容龙耸肩。他又看不到。
“所以”容龙慢吞吞的问他,“你早知道你身边,有他们?多早之前知道的?”
终于问到零子上,方卿和觉得这孩子还是有救的。
他回答:“好多年了,具体也记不清。那个时候我还在江湖上走,在平安县郊外的茶馆歇脚,正好遇到白塔寺的佛果禅师和他的弟子也来歇脚,当时也没空位了,我见是个眼盲的大师父,就邀约同坐,结果佛果不坐,,施主身边如此嘈杂,很不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