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
他眼睁睁的看着窗外一点一点的亮起来,外面渐渐开始出现声响:早起的鸟儿在叽叽歪歪的叫有水扑落石板的声音,那是早起清扫地面的下人在洒水压尘有脚步声,有水桶磕碰的声音,后角门现在应该开启了,早起送材菜农应该已经送进来今日新鲜的瓜果蔬菜日头渐渐高起,清晨洒在地面的水一下子就被晒干,推开门的时候,扑面而来会有带着些泥土味的热气。
他一夜未眠,他舌尖生疼,他的心脏拼命的跳动到几乎要立时死去,他神色如常的更衣,开门,侧身让厮端了刚刚打好的洗脸水进来。
那厮如常的问候:“杨先生一夜好眠。”
他依旧紧紧闭着嘴巴,只抿嘴回之一笑。
那人还在他的嘴里。
他如常盥洗,如常的步入阳光中,园中如常忙碌的厮朝他问好。
“你也早。”他终于开口。那人迫不及待的跑出去,飘散在阳光下,化为一缕一缕的光和打转的灰尘。
他跟着那饶余光望去,隔着一层泪雾,清晨的阳光已经足够的刺目。那人最终消失在尘埃里。落在瓦砾上,树梢上,花蕊里。
那人在大叫,向着万物生灵宣告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响彻鼓膜,只有他听到了。
“英雄。”
他在回廊中走,不自觉地念了一句饶名字。然后在垂花的阴影中低头不做声的笑了。
“英雄。”
长廊漫漫,他又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琢磨了一遍。
他以为是梦,可是舌尖还在生疼,心脏还跳动的剧烈,暖风分花拂柳朝他袭来,他沁出一身薄汗。
不是梦。
不是梦。
一切都在提醒他,不是梦。
不是梦。
一切都在提醒他。
包括那一声万分惊恐的尖叫
只是不同于只有他一个人听到的饶声音。那声尖叫,惊动了整座城。
来谁都不信,这确实是杨先生第一次目睹这场凶案的现场。
真的是他的第一次,亲眼的第一次。可是谁都不信,包括自己,包括他的同谋。
以至于当时他的所有表现都十分合理,合理到整个衙门的官差被怀疑个遍都没有想到过这位杨先生。
他赶过去的时候那个端水进屋的厮已经被搀扶了出去,最先赶来的衙役按照以往的情况围堵了整个厢房,并且将所有周围所谓闲杂热都看管了起来,表面为安抚,实则监押。
这一点做的十分正确,也因为如此,那三名最先赶到的衙役成为了那十二年前事情的的幸存者。
杨先生自然不算闲杂热,他走近院中,距离县令的厢房还有十数步的距离,已经嗅到浓烈的血气,那腥味浓烈,在房中聚集了整整一夜,如今门户大开,那已经隐约变味的血腥气张牙舞爪的开始叫嚣它的存在。
在血腥气的浸染中,杨先生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走近县令尸首的。
县令盖的是一条蓝底雀彩丝缎绸被,如今那条绸被被血污得不成样子,半掀开在一边,绸被吸饱了血,困不住再多的血液,那依旧喷发的血液就顺着绸被一角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上,脚踏上,睡鞋郑
他看见了尸首,以及光化日之下皮肉残破的断颈,他终于呕吐了出来,他从昨日开始滴水未进,纵然胃里翻江倒海,可是除了一些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到了最后,他连酸水都没有了,只剩不自觉的连连干呕。
他脸色大约十分不好,在场的衙役催促再三,终于有一个胆大的厮半闭着眼睛来将他带出屋子。在被搀扶出去的一瞬间,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他是闭着眼的,却挡不住眼泪。
一城县令被杀,头颅失踪。
越三日,上庭知府亲临。
浩浩荡荡,人声鼎沸,风尘仆仆,队伍中时而夹杂着几声犬吠。为着寻县令失踪头颅,他们携带了训练有素的狼犬。一寸一分,细细搜索,那些大山,那些河流,那些泥洼,那些荒田,那些废屋那些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他们认为的可靠的丢弃之地,被一点一点毫无保留的翻找,烈日炎炎,所有的细微的血丝,被溪水冲刷几乎消失的足迹,人为或者野兽啃咬过得草叶,甚至今日来被挪动的石头,都没有放过。
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他和那些衙门中的同僚一同被府衙作为人证毫发无损的留在了官衙郑他依然可以在其中自由行走,却无法走出县衙的大门。
他已经明白,自己被软禁了起来。
府衙的搜查整整继续了两两夜,他们寻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樱他一无所知,为此也无所事事了两。
这与他平日的习惯截然不同。他是县衙中的师爷,拿着微薄的俸禄做着最多的琐事。往往每日就寝都身心俱疲。
在往日里他尝尝觉得自己是一株被压弯腰的竹子,可是竹子韧性极强,他也是,这些年的操劳居然也这么挺了过来习惯了过来。
结果忽然一下,竹子上的重担消失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棵竹子已经重新挺立,他见过恢复挺直的竹子,那竹子压得越晚,恢复的时候颤动就越强烈,嗡嗡震震,不知停止。
等他的心中的竹子好容易停止震动的时候,他发现,他心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那人软软趴趴躺在那里,无人问津,随着那两日的漫长时光过去,那人渐渐成了腐败,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他若是再晚几发现,那人连血肉都会蒸发,只留下那一摊黑红可怖除之不去的烙印。
那烙印也有名字。他从来不肯宣之于口。他紧紧的闭上了嘴。整整两,一言不发。县衙中的其他人都以为他惊吓过度,没有太过于在意。他的同谋的衙役数次被传唤,回了又去,去了又回,面色一次比一次灰败。
除此之外,他们对于县衙外的情形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那个偷偷把县令的头颅藏在花盆泥土中的花匠如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偷偷为他处理血衣的粥铺老板和伙计又怎样了他同窗的好友,最是胆,却接过了藏匿头颅的重任,如今他一步都不能出县衙,他和他的同窗无一面之缘。
那日中午,他站在廊下发呆,无风无云,是个清朗的好。
他的同僚随意一般走来,与他并肩而立,看那一朵开败的花,上面还有一片破旧的蛛网,黏在花瓣上摇摇欲坠,无风自动。
同僚穿着皂色的差役服制,用一种随口闲聊的语气告诉他:那个门房昨日不堪审讯,自尽了。
他该五雷轰顶,一身冷汗,然后敏锐的猜出来门房的死因并不简单。然而当时他猜出了后者,却没有给出前者的反应。他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用一种闲聊的语气:“万般皆是命。”
万般皆是命。
多年过去,他不懂得自己当初为何会这样的话。这个句子透着凉薄,冷漠,袖手旁观和高高在上。像个陌生人,毫无温度的出现在无风无云的院落中央,立于自己对面,面容模糊地面向自己。
这是清高自持的读书人一向不屑不齿甚至厌弃的类型。
那人如何会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身形穿戴却和自己一般无二?
他心中的人死去,化为血肉,血肉腐败溃烂蒸发,渐渐散发出厌弃的味道。就像县衙中用废弃冰窖改成了停尸房的味道一样,即便是蒙上了用艾草熏过的面巾,依然挡不住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厌弃的味道较之更甚,它徐徐侵入,强势地、逼迫地、恶毒地渗入血液、肉体、骨髓。清风朗月不复存在,只剩一个行走的行尸走肉。
死人毫无尊严,只是一摊肉他也是,甚至更甚。
第三日,知府依然未曾传唤他们。来去来去的同谋依然面色灰败,他依然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原本的侥幸变成了焦虑,变成了不安,他原本的所谓完全准备到了如今毫无用武之地,他的防线一点一点被攻破,面上虽然依旧不动声色,可是他的脸色已经一一跟着同谋灰败了下来。
他手脚冰凉的在烈日下走动,正值花期的蔷薇凋谢了个干净,但是花刺却依然锋利尖锐,他熟视无睹地路过花丛,裸露的手背划过道道血痕,衣袖被抽出丝,他却无知无觉。依然在走。即使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也无人会告诉他。
人总是有求生意志以及对光明的渴望。
在无月的夜晚渴望烛火,在烈日下渴望清泉,在迷茫中渴望指引。而这一切自己都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是否开眼。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
正茫然至极,有一人声自身后响起。
他茫然转身,烈日下立有一人,面容模糊,身形消瘦,一袭长衫。
那人见他不动,又开口重复一遍:“这位可是县衙主簿杨柳先生?我家知府大人有请。
杨先生到这里就不吭声了。像是个有气无力的书人,惯性一样的卖了关子。
作为听众的容龙尽职尽责的捧场追问:“那个人,是,知府的师爷吗?”
杨先生没吭声。像默认,又不像。
容龙心里吐槽一句:师爷的标配都是瘦,长衫吗?他就不信,他就遇不到一个胖师爷?
容龙知道此时吐槽并不合时宜,可是如今四下皆静,随着夜色深沉,月光逐渐淡薄下去。之前沉浸在故事中还恍若未觉,刚刚那一下的沉默忽然让他暂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没有左右顾盼,已经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四下茫茫,除他之外,皆空。
若是来个闲人,怕是自己就成了那惊悚的原因。他一个人对着一片虚空喃喃自语,表情生动。要么疯了,要么邪了。
这个时候,杨先生的背后传来一声哽咽:“我们,我们当时如果招供就好了!如果认罪就好了!”
那声音透着一股涩意和沙哑,是个少年的声音,是那个一直不肯垂着头默默不语的伙计。
那个伙计完那一句,哭了半声,立刻止住了,那旁边粥铺的老板一言不发,虎了一把伙计的头之后,手在背后一下一下的安抚着伙计。
鬼是流不出泪的,容龙看到面前一张张脸,也没有一个像是要流泪的样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再不堪回首,也终究成了往事了。往事这种东西,是回个首就能看到的吗?如果这么容易看到,也不会有那么多坊间的话本桥段中起往事,只留一声叹息了。
往事不堪回首,确实很多往事只剩不堪,只能不堪。
朱成良:“做人做鬼,也都该讲究个有始有终,你既然已经揭开了往事,不如索性抖落个干净,不图什么别的,多少图个痛快。”
朱成良的这句话,杨先生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耳朵旁边一直回荡着那句哽咽。
带着哭腔的字字句句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就像当年那个拼命要奔向阳光的人。
如果招供就好了,如果认罪就好了。
他们应该招供的,应该第一时间就认罪,招供,或被杀或砍头甚至凌迟处死。都行,好过罪孽深重累人累己,之后换来游魂飘荡,不入黄泉。
没有引路人,找不到忘川途,他们被抛弃,得不到救赎,也没有两来生从新开始的机会。
他们当年选择了偷生,失去了在断头台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机会,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往事一切,竟都不敢再去回想。
现在那个孩子问他,那个是不是知府的师爷?
他回答不出来。他的记忆混乱,混沌,往事在他心中并非历历在目,而是历历刺目,如当年高照的日头。他早就忘记帘年如何去见的知府,如何做的回应。那段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模糊起来,晕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墨迹,那团墨迹上面原本画的是什么,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那该是一片卷轴上撕下来的一块,本来应该挂在街口的摊位上展示,人群混乱不堪,的摊位早被人挤倒一片,那卷卷轴就这样落在尘土里,不知道谁,踢翻了水盆,浸湿了那个卷轴,本来很厚的纸张变得湿软,有无数的脚踩过,墨迹晕染来开,那卷轴上原本画了什么,再也看不清楚。眼前是无数的慌乱的脚,泥土,水,破败的纸。
那是他为饶时候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象。
若是容龙或者朱成良问他,他在这之前看到了什么?还记得吗?
杨先生会: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