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赵帛摸不着头脑。容龙和他们同样都在听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徐长生讲故事。那随口而来的洗澡姑娘,也没见多什么线索出来引人疑虑啊。
这莫非是独属于容家的人生的敏锐感?
观之徐长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激动响起:“容少侠果然知道!!我师父当时也是这么!不过他不是和我这事。”
容安不屑于和徐长生讲这些细枝末节和推理。
徐长生只能做一个心惊胆战的听众,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疏离,在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睡足一觉之后,前夜那个好脾气的容安仿佛不曾存在过。徐长生也是见怪不怪了:容安通常只有在渴睡的时候才会意外的好脾气,有问必答,且不温不火。
这种机会也不是罕见。他们旅途劳顿,总能遇到无法安睡的情况。
可是徐长生憨厚,实在。见容安不得好睡已经是内疚不安了,哪里还能趁此情况去东问西问?于是白白错过许多次许多次的大好良机。
以至于在他意外而欣喜的发现他居然还有容家的后人活在世上的时候,紧跟而来的就是愧疚。他跟随容安多年,却并没有了解太多关于容家的事情。容安的这个族人,年纪那么,模样那么瘦。看着就不像是娇贵养大的孩子。定然吃了很多的苦。没有享受过如容安念叨的任何富贵,他甚至没有容安的那些脾气。他笑意温柔,腼腆,还吃苦。
这可是容家的孩子啊。容家是国师家族出身,从就睡的绸缎,吃饭用金碗银勺,弹丸都是珍珠。徐长生心疼,越是对比容安的臭脾气越是心疼容龙。
那个时候徐长生在族长安排的上房里,枕着香喷喷的枕头,盖着滑溜溜的缎被睡得昏地暗。醒来后就听到容安一边擦手洗脸梳胡子,一边话。
容安不是对自己。
也不是自自话。
容安语气嘲讽,冷漠,透着一股明显的蔑视:“你那个那个不成器的孙子十四岁就能逼死一个姑娘他还能当上族长,手段能干净到哪里去?我冷眼看他,活到这个岁数还没得花柳病死了,也是老瞎眼了。”
“上辈子烧了好香?那算了。按这样来,那被他逼死的那个姑娘就是上辈子作孽了?”
“听着就是个笑话。”
“他下辈子当猪当狗您老人家都无话可吧?”
“叫那姑娘原谅?哈!您老人家长得老,我以为多少是见了世面了。怎么居然如此真?这倒也是,这火烧到自己家墙头上了,这喊打喊杀的正义劲都低了不少呢。”
“我为何知道那姑娘是被害死的?简单啊。那姑娘也是您家的人吧?若是姑娘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今日和我话的离朱,如何会是您老人家呢?不过,老人家,您,怎么要寻短见呢?”
容安那个时候已经老迈,白发白须,可是他对着空气,一脸冷漠嘲讽的一口一个老人家徐长生反而不觉得恐怖,他觉得诡异。
过了很久,徐长生发现外面的容安并没有再次自言自语之后,他才把自己挖出来,战战兢兢道:“师父您,您是不是能见到鬼的?”
徐长生还在是没有什么资质的,笨,蠢,还钝。他从跟着徐长生拜师开始,到发现徐长生能够白日见鬼。已经隔了五年之久了。
而容安也经历了长达五年的被自己的徒弟误会是个偶尔神志不清的老头子的设定。
而经历了五年的时间,容安对徐长生如此迟钝的发现能够给予的回应也变得意兴阑珊。
他甚至懒得去趁机和徐长生解释太多。
容安甚至没有去看太阳高照还在被窝中懒床不起的徐长生一眼。
他回答:“是。能看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种没有然后的状态想当然是容安那边的自以为是。
徐长生就算是再迟钝,也是个想吃肉想喝酒的俗人。他自然也有大部分俗人都具备的好奇心。他自然不会让这件事情才起个开头,就没有了下文。
他发现新世界,自然要在可控和安全范围内去探索。
我可是能见鬼的容安的徒弟呢。
我就算是见不得鬼,也得比那些同样和我见不得鬼的人长几分的本事吧?哪怕是一分也行的。
徐长生的虚心讨教放到容安这里就成了胡搅蛮缠。
容安脾气不好。别人一句,他最多只给半句。
到后来徐长生也理解了。
容安那个时候绝望,心灰意冷:他已经是容氏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一心一意只为了报容家尚存世的血债而已。这个时候,连他都已经垂垂老矣,等到他闭眼,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容氏了。那还要诸多了解做什么呢?
他甚至常常有那么些时候,会觉得容家的遮掩也是在是好笑的很。
明明是奉的鬼怪。却觉得上不得台面而用神来做幌子。
妆模作样的掐指算数,不过就是在竖起耳朵听旁观的鬼碎碎念罢了。
就像他现在这样,听这个族的离朱碎碎念。而这个离朱碎碎念的原因,不过就是受了他的威胁。
为什么要威胁离朱呢?
因为容氏和离朱不共戴。离朱,就是促成长生者和血债的罪魁祸首。作为容氏负责血债的旁支,容安对于离朱不可能有好脸色。
就连迟钝如徐长生者,都能听得出来容安语气中的不善。
徐长生不停问:“师父师父,您,那个鬼,是寻短的吗?为什么这个鬼是寻短?那个被偷看洗澡的姑娘不是啊?为什么啊师父?为什么?”
容安懒得理他。
瞪他。
一直很畏惧容安的徐长生这一次居然没有被吓到。
他还是在问。
容安泡脚的时候问,容安喝茶的时候问,连给容安捏肩捶腿,他也要趁机插嘴问一句。
徐长生很庆幸当年自己的死皮赖脸。
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这个时候,确定眼前这个少年确实是容家的后人。
容龙:“在阴间,自裁是大罪。比烧杀抢掠更重。自裁者无法投生,无法转世,要等到全族无后而终,或者,下一个自裁者出现,离朱才能脱罪。”
赵帛举手,:“离朱是什么?”
徐长生替容龙回答:“就是鬼差,人们杜撰的黑白无常的真身。”
赵帛:“难道没有鬼差吗?没有黑白无常吗?”
徐长生老实:“我师父,没有的。人死之后,接引自己的都是自己的亲人。”
赵帛不死心,继续问:“那阎罗王呢?奈何桥呢?望乡台呢?还有十八层地狱呢?”
这就问倒了徐长生。
屋里其余四个人,连同徐长生都一起去看容龙。
容龙被盯地浑身不自在:“没有没有没有!”
容龙的底气不足。毕竟他也没真的去阴间实地考察一番。他这么武断,显得都心虚,觉得自己有点以偏概全了。
不能因为没有黑白无常,就否定了阎罗王的存在嘛不定真的有,只是人家阎罗王低调。阎罗王都低调,那判官鬼什么的必然也跟着低调。
这低调,都低到阴曹地府去了。
真卑微到尘埃。
赵帛送了一口气:“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不是长舌头的黑白无常来给我引路我放心多了。”
他跟月鱼咬耳朵:“我听黑白无常是吊死鬼可吓人了。”
他还衍伸讨论:“你,怎么会有人寻死用上吊呢?上吊难看死了。不管生前多么貌美如花,这一上吊,这舌头都能伸长到胸口”
他还比划一下:“寻常上吊,都是女子,大多是为情所困,被辜负啊什么的。你这男人都辜负她了,她再上个吊,死的难看,这负心人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渣地都成沫了,再看一眼那死态,岂不是连最后一丝柔情都没了?”
月鱼不想和他套路这个问题:“死都死了,还在乎最后一丝柔情?”
赵帛道:“那当然!”
他振振有词:“那些姑娘,可是要把最后一滴血,留在那负心男的心头的!”
月鱼还尚未想出反驳的句子,若离就开始听这些题外话听得不耐烦:“那就一把匕首捅进那个负心男的心窝,捅进去之前,抹点鹤顶红反正都是红的,就当是心头血,也算是成全了要把血留在他心头的执念。”
赵帛闻听清楚,本能就是一个哆嗦。
赵帛和若离少年相识,一个金尊玉贵的少年,一个是伶俐漂亮的少女,你要赵帛对若离没有半点心思,那是不可能的。赵帛是大家族出身,这种出身旁人看着金尊玉贵,当然也确实是金尊玉贵的。他连抓周的碗筷都是金子打的。
可是同时他衣食无忧的同时他也缺了很多旁的东西。
当然了,少了也无伤大雅,可是多了也能叫锦上添花。
比如,他感受不到什么叫做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第一,他家没有竹马,没人和他玩。第二,他们家的床榻极大,绕床一周,基本要累死,若是还起个竹马,基本上要跑断赵帛当时的短腿。
他没有竹马,也没有绕床之乐,自然,也没有青梅:他是家中最的一个。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很是瞧不上他的游戏。
就算是应付捉迷藏,也真的是应付糊弄。
他抗议两次,兄长就较了真。那一次捉迷藏,他整整从正午找到半夜,都没有找到兄长。最后大哭,招来父亲,全庄园出动,一无所获。
谁能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此较真呢?拿着一根芦苇杆子,穿上避水服,把自己潜入在荷花池里好几个时辰呢?
赵帛十二岁,遇到若离。
同龄,都是十二岁。彼时若离还尚算是怯意满满,她躲在方卿和的背后不肯出来。原本懒洋洋跟着叔叔到方家做客的赵帛一抬眼,就撞上了那一双薄薄刘海下的大眼睛。
赵帛立刻挺直了背脊。一切的礼数都给忘了,成了个木人一样。
看得方卿和和赵楼笑。
赵楼问赵帛:“要不要和离妹妹玩?”
赵帛心中拼命点头,可是他面上又故作矜持,扭捏了好一会,才装着勉强点点头。顺着赵楼的推攘的力度往前走了一步。
可是若离不买账。她依然紧紧抓着方卿和的袖子不放。赵帛上前一步,她就退一步,扯得方卿和都跟着退。
距离就是那么刚刚好,一步都不肯缩短。
她刚刚把赵帛的勉强和矜持都悉数看在了眼里。
赵帛的举动刺伤了她敏感的心。同时这种无痕的伤口扎根她心里,让她疼,也叫她记仇。
若是等若离在大几岁,或者等到为人父母,她可能就会明白当时只有十二岁的赵帛那属于孩子的表现是多么正常。可是当时她也十二岁。
她不懂。
赵帛懂。他的勉强算是青梅竹马的姑娘。和他没有半点的可。他们关系最好也不过如此,关系再差,也还是这样。
赵帛心中多少失落。可是失落也就失落了。涯何处无芳草嘛。他总得快快长大,去涯寻他的芳草。
而眼前这一株芳草,一心一意,惦记着那根本不放她在心上的马儿。
注定是一场空等。
容龙和徐长生不懂赵帛的内心。
但是他们也本能一个哆嗦。
徐长生还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这个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若离那句话让他联想到了被掏心挖肺的贺兰愿。
徐长生抚顺心潮。确定了眼前容龙的身份:“你果然和我师父是一家饶。”
他同时感伤:“我师父生前多悲伤和自弃。他若是知道容家尚且还有后人活在世上,可能会活地久一些。”
这不是没可能。
容安并非是病重而死。
他无病无灾,徐长生伺候的也好,大部分时候都冷不到饿不到的。可惜心中长久郁结,年轻人尚且遭不住。何况是一个老者?长日久,容安终于被悲愁和绝望击垮,再也没有起来。
徐长生安葬容安之后,终于体会到那些家破人亡的遭遇者的哭诉:“哪怕是活下来一个孩子也好。”
这句话他从一个丈夫的嘴里听来。那个丈夫外出经商,家中妻儿遭遇不测。独留丈夫一人对着家中残骸大声哭泣。
周围邻里无不动容落泪。有个婶娘模样的妇人:“哪怕是给他留一个孩子也行这样可怜,怎么活得下去?”
如果当时容安知道容家还有一个孩子正在这个世上平安长大。容安不知道会欣慰成什么样子。
如果早点知道这个孩子就好了。
徐长生想到这里,感慨道:“我师父不曾见过你,我倒是见了,且当时替我师父看了。你长得很好。我师父定然会喜欢你。”
徐长生的真心实意:“我师父,他是容氏的旁支,都长得那么好。容家的孩子,各个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