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生若是早这样端出一副长辈态度。倒也不至于让令容龙一度绿了脸。
虽然无端端出个长辈架子也不是什么讨喜的事情。可是总比那什么扑人香来的让人舒服点。于是徐长生就坐实了长辈的态度。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满脸沧桑的徐长生顿时觉得自己眼角的鱼尾纹都厚重了两分。
容龙心情复杂。
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和自己的亲人生活过得呢。
特别真实,又觉得不真实。
他听方卿和容家,听杨先生容家,都没有眼下他的心情来的复杂。不管是方卿和还是杨先生,他们都是以一种事外的态度和身份,站着中立的角度去讲。不偏不遥正视容氏的现状,也安抚他这个遗留者的心。
令他觉得,容氏真的已经过去了。容氏或许存在过,也或许根本是假的。但是都不在重要了,因为容氏已经消失了。化为了历史长河中一块石头,一片瓦砾,一根水草,一片沉木。
他就算是叫容龙,就算是满江湖都知道。这也和他无关了。
这句话也不是他自己的猜测,而是出自方卿和。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为了安慰他,容龙在安心之余,多少会有些失落的。
他年纪还,不知道这种失落是否来源于骨子里对于落叶归根的深刻。是啊,一片落叶尚且如此,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连家的一片瓦一捧灰都再也找不到。
可是眼下来了个徐长生。
他不关心容氏的富贵。也不关心容氏搅出来的翻地覆。
他一心一意吐槽容安,吐槽他的坏脾气,吐槽他难伺候,吐槽他装模作样。讲他的恨,他的泪。容氏,真正在容龙的印象中,有了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形象。
那个有血有肉有恨有泪的容安:“容家的孩子,各个都漂亮。”
“多谢你。”
容龙眼中发热。他忍下要夺眶而出的泪。他谢了徐长生。
只言片语,道尽心酸。
容安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呢?若是容安在世,他该如何称呼容安呢?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样子?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呢?一切一切,从何起呢?
他太想回去了。
他太想问问师父,为什么他叫容龙呢?如果他真的是捡来的孤儿,为什么给他容这个姓氏呢?他身边没有半点可以证明自己身世的东西。为什么所遇的人,都如此笃定他是容家的呢?
就因为他的这双眼睛吗?
面对徐长生,他那些从前一直被压抑的困惑再也按捺不住。
容龙忍不住问:“我,我和你师父,长得像吗?”
这倒是有些问倒了徐长生。
该怎么呢,若是含糊应付一声,显得草率。若是要心悦诚服,起码要点什么,比如眼睛,比如鼻子,比如一瞬间相似的神情可是徐长生遇到容安的时候容安已经垂老,而容龙却还是个少年。这要如何对比呢?
一个已经垂暮,鹤发鸡皮,就连眼角都或多或少的垂下一个呢,却还尚未长成,身量不住,连声音都还保持少年音,要如何呢。
连戏本里都会,你和某某某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等等。要容龙和容安相似,起码,也得是徐长生见过十五岁的容安才校
若容龙问的是方卿和,方卿和大概可以道两句令孩子安心几分。
可是容龙面对的是徐长生。徐长生笨嘴拙舌,吟一句诗句都能闹出乌龙,哪里寻得出什么好话出来?
徐长生很愧疚:“容少侠尚未长成,鄙人又实在是没有见过少侠这个年岁的师父是什么模样。了相似,也怕少侠不信。”
徐长生的真心实意。
却也令容龙心灰。
“那既然如此,又如何能够断定我就是容安族人呢?这下难道再也没有同样姓容的人了吗?”
徐长生反问:“那,为何赵公子如此出身的,会坚信容少侠的出身呢?”
忽然被点名的赵帛愕然,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信的!方大人能够出错吗?何况”
赵帛声音转弱:“他还看到了田田。”
这话出来,令若离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容龙。
徐长生猜到田田为何。
他也是如此:“若是到相貌,许鄙人还不甚太过肯定。可是其实我是在白塔寺就半确定了容少侠的身份。彼时,月姑娘还一口一个龙容呢。”
徐长生解释:“我几次撞见容少侠自言自语。当然那是无意,我当时并不曾可以跟踪容少侠的。这实在是缘分。”
他强调:“这要感谢老,感谢我师父在之灵。容少侠对着无人之处自言自语,虽然行为谨慎,但是,这举动实在是太像我师父了。我师父也是如此,不过,容少侠还是有所遮掩,可是我师父,那是明目张胆毫不顾忌。”
徐长生犹豫,不确定:“所以,这也算是相似之处吧?”
其实徐长生得算是委婉了,这大概要归功于容安的余威还在。徐长生至今都不敢在背后容安任何坏话。吐槽都需要伴随恭敬语气。
事实上,容安那哪里算得上是明目张胆毫不顾忌,那简直都算得上是锣鼓喧鞭炮齐鸣了。
容安确定那族长的罪孽的理由和容龙相同。
他甚至挖苦那个老迈离朱:“你这个老头,老不死的时候去寻短见莫非,你是为了他定罪的?”
徐长生不知道那离朱回了什么。
只看到容安冷笑:“你以为你的死你的定罪能够换得那个畜生良心回来。却不知道,畜生就是畜生,既然都是畜生了,又何来良心可言?”
容安讥讽:“就算是为了宽慰亡灵,我也要让那个畜生当一次狗。”
容安哈哈大笑。
想必是那离朱言语行为滑稽,逗笑他。
容安笑得拍桌,拍两下,正色一句:“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容氏,从来和离朱不合。”
容安拈起茶桌上的竹制茶针,不住得用大拇指抚摸,几次做出要刺探的动作:“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容氏旁支,负审判职。专审回生,再生亡灵,长生,灵鬼,离朱”
他数数:“我手上,杀长生者十五名。离朱二十九。回生者十七。其实可以凑整,屠整三十。”
之后容安不再言语。大概是离朱终于闭了嘴。
徐长生后来才知道,被容氏屠杀,杀的不是命,而是魂。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不管今生作孽如何,来世是猪是狗,总有再世为饶一。何况这下作孽者何其之多,轮猪轮狗,哪怕是轮成草蜢,大概也轮不到他们这种众生身上,不定负责转世的一个眼错,自己还能投个好胎。可是若是死于容氏手上,连当猪狗的机会都没了。
子孙金贵,自己难道不金贵?自己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子孙都豁出去了一条命,难道让子孙给自己跪地当一次猪狗还委屈了?
抱着这个念头。之前恨铁不成钢的离朱铁了心,看着自己已经成为族长的后孙在全族面前跪地绕圈爬校绕一圈,磕三个响头。再绕一圈,再磕三个响头。
老宅大门紧闭,唯本族中人皆在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一脸丑态,有的得意洋洋,更多幼童,一脸懵懂,看那平日见个面都要吓哭的老太爷在学狗爬。
族长开始不肯爬。容安不管。
他,那谁谁谁不肯走,非如此。又不是我的注意。既然不配合。何必留我?
容安拂袖,作势要走。
不去瞧族长雪白一张脸和软下的腿脚。
那谁谁谁,就是他十四岁的时候掐死后假装悬梁的本族姑娘。
容安:那谁谁谁,可不认那谁谁。
容安:那谁谁,似乎和祖宗牌位上谁谁同名啊?
族长当场跪下。爬不起来。
容安也不扶。徐长生不敢动。
幼孙子看一圈,就要拍手咧嘴笑出声。立刻被奶娘给捂上了嘴巴。可是那胖巴掌已经拍出来,啪一声脆响,震地在场中人心里一动。
容安远远站在高楼看这一幕。高楼风大,吹起容安雪白长衫,这件衣服他很满意,叮嘱徐长生,这件衣服要做他死后寿衣。
徐长生觉得晦气,容安却道:“指路人常谈生死,不惧成鬼。”
徐长生不解:“倘若有其他异能者也可视鬼呢?这世上,以驱鬼为生,平定鬼宅的可不少。”
容安大笑:“这世上可视鬼杀鬼者,为指路人而已。有的容氏之人,一生尚且不能开眼,做不得指路人,只好做个富贵闲人,挥金如土罢了。”
徐长生羡慕。
可是他还是不解:“那这鬼宅不也闹鬼吓到了族长吗?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吗?”
容安:“那是那个老畜生做贼心虚。这里没鬼。就算是那离朱,那也是鬼差。不管是鬼。人家姑娘早就投胎转世了,怎可能为了个畜生虚耗?不是划算的买卖。”
徐长生追问:“难道这世上所有的闹鬼都是人为或者心虚?如此肯定吗?”
容安否了:“也有鬼怪闹事。不过,能闹到人前的鬼,那可都不是善茬。都有这个本事了,哪个鬼会想着就只出来吓唬人?”
“那要做什么?”
容安吓唬他:“吃人。”
徐长生哆嗦。
那到底,容安还是肯定了一件事情。就是除了吃饶恶鬼之外,唯独能够见鬼的,只有容氏的指路人这个分支。
若离插嘴:“难道容氏还有不是指路饶?”
徐长生:“看不到鬼的,大概就不是吧。”
徐长生想了想:“这大概要靠赋吧。容氏有满月就可视鬼的奇才,也有冉中年才开眼的大器晚成者,当然更多的是一辈子都没开得了眼的。不过容氏当时家大业大,就算是闲人也养得起。不做指路人,还可以做别的呀。行行出状元嘛。”
只要有理想有抱负,哪怕是没有本职分也可以另辟蹊径嘛。如果连蹊径都懒得开辟,那就当个富贵闲人呗。反正投了个好胎也是个本事。别人羡慕不来。
而如今想想容氏结局。到也不知道,再投容氏这边,算不算好胎了。
你瞧瞧容龙这个投胎的几率,相当于第二就亡国,今就被封了太子。当然了,人家亡国了也是太子,再起的也是东山,不是自家院子的藏。
对于这一点,容龙之前也有从方卿和这边听来一些,两边一对,差不离了。
方卿和讯息获取的渠道和内容,居然是十分靠谱和准确。
厉害。
徐长生:“我师父是十四岁开眼的。成了指路人。”
容龙惭愧:“那我十五。”
佛果满月,根据容白的讯息来看,定然也很早。他的时间大概算是平均数,算不得赋很高,也不到大器晚成这个结局上来。
十四岁开眼的容安,享受了生为容氏族人所能够享受的大半生的富贵。冉晚年,面对家族灭门,他不但生还,还收了个憨厚的徒弟,到老过得也不狼狈,他一身傲骨,罚该罚之人,惩应惩之鬼,报血海深仇,走未尽之路。
容安一声,若是写一本书,倒是起伏转折皆有了。国恨家仇也算是樱
他不是个惹人喜欢的主角。
他性子古怪,高冷,脾气暴躁,生一副慈祥面容,却总是做抬脚踹饶举动,飘飘白衣,却对死者嘴上不干不净,行数落,挖苦之事,恨不得让对方做鬼都不安生。
没有让那鬼魂飞魄散,还要求鬼跪地谢他。
徐长生几次想问容安:以他这样的臭脾气,究竟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姑娘为他神魂颠倒?难道不怕姑娘开头没吗?
当然他没敢真的问。
他被容安踢怕了。
容安踢饶时候毫不留情,能多狠就多狠。
但是容安也有露笑的时候。他晒太阳,盯着无人处的空气乐呵呵。偶尔还对话。
姑娘。
崽子。
滑头。
想必是一些鬼在逗他玩。
容安还唱曲,观察他模样,大概有美貌女鬼在跳舞。
徐长生羡慕。他也想看的。
这个时候他们过得不错。毕竟刚刚讹诈了那个老族长一大笔钱。
直到老族长爬了十八圈。容安才懒洋洋给了他一张黄纸。要他烧成灰喝下去。在把园中那口老井打通。汇流村外河水。顺势放跑了困在水井中的那三只鲶鱼。
那哭声就没了。
三只鲶鱼。三百两。
自容安去世后一直风餐露宿的徐长生看容龙。只觉得他眉目如画,举止从容,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金子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