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答案。
陌成风居然没有太多的惊讶。
甚至可以说,他还有些欢喜,还有些欣慰。
原来不是沈明月了啊怪不得,怪不得不再爱他,怪不得怪不得看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原来,原来早已经不是沈明月了啊
不是沈明月了,当然不会爱他。
这是当然的。
陌成风心中百感交集。却依然意难平。哪怕是时隔多年,哪怕是物是人非,他依然意难平。
老天安排如此天意,叫他做鬼,做离朱,都能再见原以为早已经覆灭干净的容氏,还能再见到原以为早就不存在人世的容安。
这就是天意。
苍天都觉得不公,苍天都替他和沈明月委屈。
即便无法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但是依然安排了冥冥中还给他一个真相。
陌成风看一眼天,蓝天白云啊
上天有好生之德。
陌成风听到自己悄声问容安,声音很冷静,很轻,基本上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活下来的姑娘是不是莫家的那位小姐?”
陌成风在事后知道李玄远的月亮姑娘过世的事情。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万念俱灰,对世上一切都毫不关心。他的明月姑娘死而复生,却步步远离他,反而亲近他的朋友。
这一切一切,都是沈明月的自发行动,完全出自自愿。根本无处去怪罪李玄远。毕竟从沈明月复生的当时,李玄远是不再身边的。在沈明月身边亲眼看着沈明月复生的人,是他。他和容安。
沈明月复生,身上那处致命伤也消失无踪,肌肤柔软,青丝光泽,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生机和气息,那一动不动的睫毛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再次如蝴蝶翅膀般抖动。沈明月缓缓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陌成风。
陌成风当时不记得沈明月的神情。因为他眼前视线早就被眼泪给模糊。等到他的眼眶终于支撑不住眼泪而滑落之后,却看到醒来的沈明月满面都是泪痕。
他以为,他当时以为,沈明月的泪水的意义和他一样。他甚至想要放弃自我的压抑去拥抱她,如那个血的月夜那样的去拥抱她,紧紧的抱着她。
然而一边的容安却阻止了他。
这样气力明显的一番阻止,让陌成风清醒了两分。他这才看看沈明月此刻的神情。
沈明月满面都是泪痕,满眼都是惧意,她怕他,想要逃离他。他的迫切,他的眼泪,他的悲喜交加的情绪,无一不是吓坏她的因素。
陌成风的心,如刀割一样的痛。
他当时还在想,理所当然地替沈明月去想。
为何她要哭,为何她看到自己要哭。为何要逃离。
陌成风当时,实在是堪堪,算得上是自作多情这四个字。
他以为她的惧意,是类似于近乡情怯。他以为她的眼泪,是类似于喜极而泣。他又以为她的逃离的表现,其实是一种想要靠近又不肯相信现实的胆怯。
他实在是如此的自作多情。
偏偏到后来,再也无法如此理所当然。
他只剩下痴情,和伤情。
陌如眠,流着泪,告诉他,她想嫁给李玄远。
为何是李玄远呢?
陌成风不懂。怎么偏偏,就是李玄远呢?
李玄远回来,不曾如何对沈明月殷勤过多少,甚至连他的示好和轻言细语的几句谈话,都带着忧伤和淡淡的纠结。
陌成风当时只认为李玄远的纠结是因为估计他,而忧伤,则是因为他的一身素白。
李玄远当时归来,风尘仆仆,一脸憔悴。
李玄远禁不住他的再三追问,终于告诉他,莫家的小姐,他的月亮。未曾等到他的花轿,就咽气了。
李玄远复述莫小姐丫鬟的话。
“那日黄昏,小姐照常命人挑起入门的纱帘,等那外出觅食的燕子回窝去,结果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夕阳沉落,都没有等到那外出的燕子,小姐担心燕子无法进来,不许我们把纱帘放下。结果不一会,除了蚊虫,还飞进来一只老大的乌鸦。那乌鸦劈头盖脸非到小姐入睡的橱纱那片方向,把小姐给惊到了”
莫家的那位小姐,从小就体弱多病,多愁善感,而且胆小。别说忽然被一只乌鸦给吓到,连风雨稍微大些,都要丫鬟陪着睡,若是遇到雷雨天,定然是要哭的。
李玄远光听,心都要纠扯起来。
“她当时得多怕心肯定跳个没完,小脸定然是白了”
李玄远掉了泪。
莫家的小姐,吓哭了半夜,脸也白了半夜,尽管后来进门的婆子很快赶来齐心协力把那只乌鸦给赶了出去。可是莫小姐依然受到了惊吓。很快身上就烫了起来。
她那样较弱,本就胃口极小。一病几日,连粥水喝了都克化不动。药勉强咽下一口,都要吐两口出来。眼看着刚刚做好的衣裳就宽大了起来。
莫小姐一直昏睡。一日中,醒来的时候不多。
醒来过两次,分别问了一句话,又阖上了眼睛。
她第一次问:“燕子回来了没有?”
第二次她问:“玄哥哥有没有信?”
燕子没有回来。
玄哥哥也没有消息。
燕子大概在飞了别出去。李玄远驿站对着头顶的月亮思念心中的姑娘。他希望路遥漫漫,月光能够把思念带给他心爱的姑娘。
月光清冷,月亮也不会说话。
莫小姐的闺房里全是药气,下人和婢女不敢让一丝风进来,窗户关地牢靠。厚厚的窗纸挡住了窗外皎洁的月。
莫小姐在照不到月光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月亮透不过木窗。可是哭声却似乎吓到了月亮。
月亮躲到了一朵乌云后。
今日的夜晚比寻常要黑,黑的看不见窗前那只歪头的乌鸦。
乌鸦在容安的耳边吵个没完。
一直在吵:“要死啦!要死啦!”
容安烦不盛烦。
要不是抓不住,恨不得一把扭断那屋檐上盘旋嘎叫的乌鸦的脖子。
容安憋着一口气不发作。但是身边的容城却受不了,容城道:“吵死了!乌鸦精就是烦死了!”
容城年岁很小,也是头一次打包包裹,什么都想带,这个匕首要带着防身,可是那个匕首上有镶嵌红宝石,挂在腰间最衬那件锦袍,他还要带不用颜色的发冠,还有发带和耳铛金页子也多带几卷容安不许带玩具,只能悻悻放下
结果光这身上东西没打包,对,还有靴子
容城头疼不已,不由得抱怨:“我不能带上那只孔雀精吗?那只孔雀虽然招摇,可是他品味确实很好,每次挑衣裳,都能穿的华贵又不俗气。”
容安白他一眼:“你以为是去避暑呢?”
容城噘嘴:“当然知道不是可是我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你说的么?”
容安敷衍他:“那边或许也会有孔雀精。”
容城不满意:“又不是我的孔雀精。”
容安指了指头顶:“这个方便,你可以带着。”
乌鸦精被点名,兴奋不已,嚎叫的更大声:“要死啦要死啦!”
容城操起手边一直靴子就朝着头上砸过去:“要死啦!你才要死了!”
乌鸦被冷不丁打中头,顿时嚎叫不已,震翅飞了出去。
靴子啪嗒一声掉地,过了一会,一根黑色的羽毛慢悠悠的飘落,不偏不倚,正好掉到了容安的头上。
容城没忍住,噗呲笑出来。
被容安瞪一眼。不敢再出声。
容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是准备讲什么,然后还未开口,就先皱眉,他不解于此刻容城张大嘴的表情,惊讶,最大长成一个圆,很像塞个馒头进去。
容安皱眉,不打算讲什么,只顺着容城的视线扭头。
“陌成风?”容安还未质疑陌成风如何进来如今戒备重重草木皆兵的容家。却立刻感到了不对而咽下了刚刚要出口的话。“你你死了?”
眼前成了亡魂的陌成风点头又摇头:“我死了我还能活是不是?”
陌成风脸上露出一种叫容安陌生的笑,那种笑,很古怪。古怪到老去的容安都不愿意回想的地步。
当时的容安觉得,陌成风似乎是疯了。
当然,这种疯狂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并未被陌成风显现在面上,他依然芝兰玉树,气质出尘如谪仙。连容安都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这真的算是容安第一次生出惧意。
他在惧怕容安。
时隔多年。
老去的容安面对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陌成风讲起往事,终于坦白了当年的心境:“你当时脸上好像有癫狂之色实在是吓到我。”
陌成风笑,也坦白:“我不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子和什么心境。我满脑子,就是找你救明月。”
陌成风没等容安继续讲话,又继续借着讲:“当时我找不到你明月又停灵不可以太久头七之后必然下葬。我未曾传递她死讯,只能买通陌家和当时赵家的大夫来做抢救状。可是瞒不了太久真的不能太久”
容安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个行为:“当时你所在驿站,确实距离我容家极远,你别说轻功或者快跑,即便是行千里马,跑死,也没办法。”
“而且”容安也看头顶蓝天白云,蓝天白云的日头刚好,不热不冷,暖洋洋的。容安都要困倦过度,睡去了。困倦的容安似乎是因为困倦而失去警戒心,于是讲当年心路历程,“我们容家,虽然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也不是说人人都救这人间就这么大,来来去去,生离死别,新生老去,都是人之常情天之本意。若是强行扭转会伤规律。只能偶尔为之。”
陌成风听着嘴角上扬:“所以呢?所以我就是你的偶尔?”
白发的容安斥一声表示笑话他多情,说:“你当时如此模样,不惜自亡来寻我救人我就知道我是拒绝不了的。”
容安当真没有拒绝。
他先救活了陌成风。
然后这才慢悠悠的选了一匹快马,赶去了驿站。
容安还叮嘱容城:“好好收拾,该带的带,不该带的别带先行上路去走,我回头立刻追上就行。路上我可不许你贪玩,知道不知道?还有,你若是想带哪只孔雀,就带上。不过是一口鸟食。”
话音刚落,容城还未来得及大力点头以些信任之情,一粒新鲜的鸟屎就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眼前的清俊白马上。
白马:“”
乌鸦:“”
容城:“”
容安皱眉,看着头顶盘旋的乌鸦,那乌鸦闭嘴,无声盘旋,却还是大只,惹人注意。
容安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该炖了吃掉,而不是留着上路。”
容城大力点头。表示十分讲道理。
容安招手,朝那个乌鸦:“跟我走。”
容安带走了一只乌鸦。
乌鸦在人间,象征不吉利。
容家不在乎这个。鬼还不吉利呢。容家不照样信神奉鬼?他们还杀鬼。
此番变动,若是放在人间,比如要落得个什么报应不爽,天灾降临的话头上去。偏偏容家也不信这个。
若是报应,该早来。这是即便是容氏变动和灾难。也轮不到人间去理会。
也不必去听什么不分五谷之词,说什么容家虽然富家,却旁支分落,骨肉离散。恨不得以千金散去,换来家宅团圆。
想什么呢?
容家见的是那些家里没米下锅,做父母的狠心掐死襁褓幼儿做一锅汤的可怕故事。容家最怕遇到婴鬼。婴鬼怨气很轻,但是不会讲话,面积又小,咋看只是个小小光团。时隐时现。无法一眼就看到且做心理准备。
容城开眼,第一眼就是个像头顶乌鸦那样,不会讲话,只会嚎啕大哭的婴鬼。
容城一开始以为是野猫交换,派了好几拨人去寻野猫驱赶,都一无所获。最后耳塞棉花睡觉。半夜翻身,被面前一团婴鬼吓到滚多在地。
那容城受惊,掉地,好大一声动静。
却吓坏了婴鬼。那婴鬼,发出好大声的哭。
彻夜响动,如乌鸦。
如今容城头顶乌鸦,一言不发。
只震翅而飞,方向,驿站。
此刻驿站中,从内反锁的厢房中,陌成风睁眼,大口呼吸。他鼻间嗅到浓厚血气,他抚摸到自己冰凉的脸颊,他手上,还能看到自己满手的粘腻和锈味。
那是血,他躺在血泊里。旁边丢的,是他的那一把风成宝剑。
论一个江湖大侠的失败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