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不管在地铁上,还是在深夜的加班出租车上;不管是在午餐桌的闲聊中,还是在朋友圈的公众号文章里。赵慕慈都免不了听到或看到“高端律所高压”、“律师猝死”这样的词汇或字眼。这种议论和关注伴随着她的心情从悲痛到悲伤,从郁郁到麻木。
智诚人事部的对外公告发出来之后,直接证实了媒体之前对Danny事件的报道。舆论媒体更是掀起一股报道浪潮,将其送上了热搜。人们也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探讨起来:律师频频猝死,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当真这么高压?
除了对律师行业的追问和探讨,像互联网行业、金融投行等其他职业的人群也开始反思自身:工作值得人们奉献生命和健康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赵慕慈忍不住搜索跟律师猝死有关的新闻。不搜还好,一搜之下竟发现,近年来律师猝死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其中大部分都与“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有关。
譬如有一位律师在开庭时心脏骤停,当晚去世;有一名在办案途中突发疾病,不幸去世;有三名青年律师一觉不醒,在睡梦中离世。不断有律师英年早逝,令不少媒体将律师称为“高危行业”。
她忽然想到,Danny的事情登上热搜,一来发生在地铁站,目睹者众多;二来智诚律师事务所在业界如雷贯耳,一线大所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就有了炒作的价值。至于作为律师猝死这件事,大概人们心中早已有了准备,见怪不怪了吧。
Danny的事情过不久,又听闻另一家律所的一位合伙人因病去世了,该合伙人在深圳一家律师事务所执业。虽然该合伙人年近五十,但还是令人感倒触目惊心。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家都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担心。赵慕慈也不免会在忙碌之中出一会神,思考譬如辛苦工作为什么?枸杞有助于养生吗?
一个周三的下午,赵慕慈照常下楼去吃晚饭,准备晚上的工作。行走间手机响了,一看是本科同学张茹。张茹发了一条新闻链接,问道:“这是不是你们律所啊?”
赵慕慈答是。
张茹一阵唏嘘感叹,无非英年早逝,可惜之类的。
赵慕慈一边点餐,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张茹继续感慨:“哎。我原先好羡慕你们这些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们,光鲜亮丽,收入不菲,就像是站在山脚仰望山顶一般。没想到,这些要拿命去换。钱跟命比起来,还是命重要啊。想想自己,虽然赚的不多,但好歹还能自己支配时间,不至于辛苦累死。”
接着又发来一条:“慕慈啊,你可要保重自己啊。别太要强,差不多就可以了。健康最重要。活着最重要。”
赵慕慈心生不悦,有心辩驳几句。拿起手机打了几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面子?呵呵。面子值几何啊。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就算再舌灿莲花,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赵慕慈慢慢放下手机,木木的往嘴里喂着饭,细细体会张茹刚才的几句话。渐渐的有一种华服被剥落的感觉。华服之下,是满目苍夷,是鲜血淋漓。是拼命捂住不愿给人看到的真实和残酷;是无论如何都要极力装扮和掩饰,以他人的羡慕和赞美为自己续命的绝望和虚弱。
如今连用来续命的羡慕和赞美都没有了。
赵慕慈渐渐垂下了喂饭的手。仿佛失血过多濒临将死的病人一般,感到了来自内心的虚弱和无力。
虽然大多数人对Danny猝然离世感到同情和唏嘘,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譬如有人就会发出这样的观点:
“全国律师将近六十万,真正过劳死的能有几个?业务量增加了,同时也增加了健康风险,总体来看死的风险其实非常小。对于没什么背景的人来说,如果成功了,那就是真正的改变命运。能过劳死的都是高薪行业,其他行业过劳还没钱,谁会去过劳。”
赵慕慈一阵愤慨:死的风险非常小?那是你没摊上。真要摊上那就是百分之百。
说到高薪。不得不承认,相比较其他相同从业年限的律师而言,或者大多数相同从业年限的其他职业而言,涉外非诉律师的薪酬确实还是可以抚慰人心的。可是做律师一定是为了钱吗?或者说,猝死的律师是被钱累死的吗?
赵慕慈有时候会看到这样的过激言论,言下之意律师一味追逐金钱,所以被累死是活该。大概就是那句古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但她并不是很不认同。真要为钱的话,以Danny的经验和资质,去企业做个首席法务官不是更好?至少也有百万以上的报酬,可不比他在律所舒服得多。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一份法律人的职业荣光。成为合伙人,运筹帷幄,提供优质的法律服务,推动中国法治进程。这样的理想和愿景,没人会挂在嘴边,也不会做成标语挂在律所墙上,更不会出现在与客户的对话里。
但每个法律人,至少在赵慕慈认识的律师里面,十有八九心怀这样的愿景,并且将这样的愿景化作认真工作的动力,体现为客户着想的设身处地里,体现在充满智慧和稳妥的交易架构设计里,体现在无数个与政府机构交换意见的交流沟通里,体现在无数个熬夜通宵的宣传写作里。
如果只是为了钱,光凭这种长时间加班的辛苦和高强度的压力和工作标准,除非是走投无路的人,否则没人能坚持下去。
除了钱之外,促使律师向前的,还有一份责任心,和一份早在法学院时期就被种植到心底的职业荣光和精英意识---借由自己的所作所为,借由整个职业共同体的所作所为,推动法治进程,促进社会改变,推动一个更好的世界的形成。
赵慕慈也看到这样的评论:
“我大二的时候曾在东莞一个电子集装厂上过一个多月的班,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周上六天班,机器二十四小时转,到手工资不到三千块,所以我真不明白那些精英,你工资那么高,你还在那里叫啊?不太明白一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忙。”
看来似乎是来自一位比较年轻的基层劳动者的思想。赵慕慈心想,对于在金钱和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来说,确实比较容易发生这样的感慨:工资那么高,就该感恩戴德,辛苦劳作,至死方休,叫什么惨?矫情。
然而老祖宗似乎有这么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仓廪和衣食,是实打实的物质生理需求,是需要金钱来满足的最基础的需求,所以不管是这位基层劳动者,还是赵慕慈这样的名校毕业生,在奔向社会的那个节点,最容易被触动的,便是高薪和光鲜亮丽的高端律所职位。先让自己活下来,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凭借多年的学习竞争优势,抢占最好的职业资源,并且引以为豪。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往后再说。
然而钱是没办法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的。物质需求满足之后,便会有进一步的需求,比如精神的闲适感,生活的愉悦感,和可支配时间的充裕感。
拿着高工资的“精英”们之所以会叫,是因为他们在物质需求满足后,发展出了精神需求,却无力满足这种需求,因为光是工作交换物质资料就耗费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欲求不满的时候,用以交换物质资料的工作本身便失去了往日的好,进而显得愈发残酷起来。
并非“精英”们矫情,实在是发展阶段不同。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