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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阁坐落在燕亲王府后山,简朴清净。

两人相对而坐在茶几前,望向窗外假山上飞泉急瀑,巨石苍松,一条溪水流淌而过。几间房屋隐于竹林中,房左侧是流水,房上云雾缭绕,此情此景宛如世外桃源。

案头置有茶壶,茶盏,品茶就读之意韵荡然飘出。

天佑王朝以散茶为主,惯用撮泡法,即用沸水直接冲泡散茶。

泡茶之水取用泉水最佳,要猛火急煮。

炉中木炭烧得正旺,茶童授水器,乃急扇之,愈速愈妙,不得停手,待水沸后便烹点茶,茶童将茶倒入紫砂茶盏中。

年方二十有六的燕亲王慕容怀琬,是当今圣上第三子,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衣上绣着展翅高飞的白鹤,栩栩如生,灵活灵现,乍一看似要从衣里飞出。腰间束着云龙纹玉带,乌黑秀发用莲花白玉冠束起。

‘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接过茶童的茶,递给了杨德才,轻声细语道“老师,请!”

杨德才,出身书香世家,年过花甲,岁月虽在其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但依旧掩藏不住其儒雅之气。

双手接过紫砂杯,揽一口香茶在口,眼中带笑,道“‘生香薰袖,活火分茶,’‘闲看花开花落,静看云卷与舒。’王爷的日子真是赛神仙呀!让微臣好生羡慕呀!”

自五年前,他便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不问朝政,一心过着梅妻鹤子的日子,然他心虽在红尘彼岸,可是身在红尘不得不面对红尘之事。

作为皇家子孙,前有望子成龙的父皇对他步步紧逼,后有对储位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的手足不断的试探,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的,因此为求自保他对世事也是洞若观火。

这两日杨德才接手了李首辅灭门案,烫手山芋在手,他定是不安生的。此案牵涉甚广,背后盘根错节太过复杂了。如何判,如何平衡各方势力,是个头痛不已的问题,若稍有差池没有做到面面俱到,那他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慕容怀琬又怎会不知他其中苦楚。

他举起杯子,闻了闻迎面扑来,沁人心脾的茶香,不咸不淡道“让您这位礼部尚书,去查案还真为难您了?”

如遇知音的杨德才,叹息一声道“术业有专攻,微臣确实对查案一窍不通。为此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忙得焦头烂额,还是一无所获。一月之期一到,微臣只怕只能以身殉职了。”

慕容怀琬又怎会不知,他父皇是强人所难了。

他那父皇总是如此精于算计,知他重情重义,绝不会弃恩师不顾的。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是为难老师,实则是在逼他入朝。

“此次老师身陷囹圄,也是被学生所累。”

跟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通,杨德才知道,这位爷必是猜出背后深意了,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了却君王天下事’是臣子之责。王爷不必自责。”

这话一语相关,慕容怀琬轻撇了杨德才一眼,睫毛一盖道“得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是父皇之福呀!想必老师,此番前来也是来当说客的吧!五年了,父皇还是想不通,父子相悖的症结所在!还是一如既往自以为是,威逼本王就范。”

虽跟世事洞明的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但被他一眼看穿的的感觉特别不好,此时杨德才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

竟然已经被他看穿了,他也不装了,点点头道“如今诸位皇子为争夺储君之位,拉帮结派,搞得朝廷乌烟瘴气,王爷是该出来肃清风气了。这不仅是陛下的希冀,也是微臣的希冀。”

轻嗤一声,慕容怀琬,不屑一顾道“本王为人处世原则,与父皇是背道而驰的,他就不怕本王入朝,将他气的一命呜呼?五年前本王与父皇,闹翻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就不怕旧事重演?”

五年前的那触目惊心的场景,谁又能忘呢?五年前这位爷,隐姓埋名,体察民情,结识了一位心心相惜的民间女子,为了她,欲放弃宏图之志,归隐山林。

慕容怀琬从小便天赋异禀,三岁能诗,过目不忘,凡事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因此皇帝一直将他视为储君之选,对他是宠爱有加,更是亲力亲为,呕心沥血教导他,而他也是不负重望,学有所成。

如此出类拔萃的儿子,皇帝怎么会让他归隐山林呢?怎么会让自己十年如一日精心栽培,付诸东流呢?

因此皇帝闻之此事,之后便怒发冲冠,乱了方寸,一气之下,诛杀了那女子,为此两父子反目成仇。

五年前还是多事之秋,那一年北夏来犯,十万杨家军战死沙场,最后杨家家主携择龙卫力挽狂澜,将北夏逐出窈窕国,还签订了城渊之盟。

那是丧权辱国的盟约,窈窕国作为战胜方,却被要求每年上奉一百万两白银。慕容怀琬听闻此事之后,大闹金銮殿,言之凿凿道“作为战胜方,竟然要赔款,本王觉得可笑,可气,可耻,可恨。今日若谁敢签这条约,便是与本王作对,本王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金銮殿上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皇帝屏退了左右,两父子在里面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慕容怀琬负气而走,发誓不理朝政,父子不再相见。而皇帝却被气得大病了一场。

五年前,是他们两父子的结,只有解开了这个结,才能一笑泯恩仇。

杨德才,抿了一口茶道“六年前四月,琼崖地震,海水泛滥,沿海居民,被大浪卷入海中,死伤无数。五月,天狗食日,大雷大雨,加以冰雹,坏却房屋数不尽数。种种不祥,非止一端。陛下召见监正询问缘由,监正,夜观星象,发现北斗星南转,天狼耀青光,紫微星暗淡,西北紫气环绕,一颗闪耀的帝星将取而代之,此乃大凶之兆。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必有异象,陛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患于未然,不得不先下手为强,诛杀身处西北方的杨家,故而才有了好水川之战。”

错了便是错了,没有那么多的借口。

冷笑一声,慕容怀琬道“若非他当初勾结北夏,欲来个前后夹击,置杨家于死敌,杨家军十万大军,又怎么会惨死。当初若无卖国通敌的把柄在手,北夏怎敢逼我朝就范,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还真是折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

五年了难得慕容怀琬敞开心扉,一吐苦水,杨德才也想借此机会,趁热打铁,缓解父子关系,语重心长道“杨家主以一万择龙卫之力,将二十万北夏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可见其用兵之神,智谋过人。有伊尹之才,无伊尹之志,江山危矣,故而可见陛下的担忧并非多余。‘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成就帝王霸业呢?血流成河是司空见惯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爷不身处,陛下那高处,永远不知其无奈。您应该推己及人,理解陛下守江山的不易。若他日您身处九五之尊,您或许也会如此的。”

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对于此等行径,他是不敢苟同的,冷冷道“事实证明,父皇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杨家家主,击败北夏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根本无夺取江山之心。”

杨德才知这位爷,对陛下是存在偏见的,判断难免会有失偏颇,娓娓道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假使当初身便死,一身真伪复谁知?’未到盖棺定论时切莫妄下断言。历经大战,杨家军受了重创,根本无力夺取江山,指不准他这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呢?江山如此多娇,谁能保证他无君临天下之心呢?毕竟身处那位置可以呼风唤雨,古往今来,多少人挣得头破血流,从未停歇。”

不可置否,杨德才说得确实有理,人心似水,慕容怀琬也无话反驳。

见他神色柔软了下来,杨德才乘胜追击,道“灭李家满门之人手段凌厉,不留痕迹,在天子脚下能做到如此的,只有杨家了。他必是为了报五年前的血海深仇而来的,只怕往后面临的将是腥风血雨。王爷也是有此担忧的吧?不然您也不会急召老臣……竟然您担心陛下,那您便及早入朝吧!”

十几年的师生情谊,杨德才与慕容怀琬还是心意相通的,他一针见血的说出了慕容怀琬的顾虑。

父母之情,血脉相连,不是说断便能断的,当初他说恩断义绝的话不过气话罢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如何,若皇家有难他必定会挺身而出的。只是对于过往,他父皇对心爱女子的,所作所为,他是无法释怀的。

杨德才见他低眉沉思,便知自己一语中的,继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若您能走出来,陛下是求之不得的。”

这五年他恨自己为她,招来横祸,恨自己未能护她周全,恨自己当初不该离开她,让父皇趁人之危杀了她……

这一切的一切,皆因自己不肯接受,她已经香消玉损的事实,自欺欺人罢了。

低低道“这五年老师对学生,很是失望吧!”

为情所伤,被仇恨蒙蔽双眼多年,弃家国不顾,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是他不能明说。

五年了他的热血似乎似要冷下去了,他以为他会一直沉沦下去,不曾想还有幡然醒悟的一天,心中是窃喜的。

郑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五年了,王爷该走出来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他脑子思绪忽然乱了。铺天盖地的,反问席卷而来。

他该走出来了吗?他用五年的时间祭奠自己的爱情够吗?他花了五年的时间为她的死赎罪真的够了吗?她是心怀天下,行事果断的女子,必是不愿看到他,沉溺过往的吧?

他知,他这位老师对他是寄予厚望的,必见不得他放弃自我,他说此话也是安慰他罢了,一字一字道“老师,此事学生会再三斟酌的。”

杨府

阳光明媚,桃花林里,春风徐徐拂过千朵万朵压枝的桃树,花枝摇曳,霎时花雨缤纷,花瓣随风旋转,翩翩起舞。

杨兮安姿态慵懒的半躺在贵妃椅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榛子酥,望口里一塞,狼吞虎咽,嘴巴被塞得鼓起来,姿态好不雅观。如此挥洒自如的人,谁能想到是威名赫赫的杨家家主。

旁边的丫鬟朝云,看不下了斟了一杯温茶,递了过去道“主子,又没人跟您抢,何必吃的如此急?”

杨兮安接过茶,一饮而尽,顺了顺胸口,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打小在军营里长大,须得争相抢食,争分夺秒,习惯了改过来难了。”

还真是死不悔改,对于这个说辞朝云听了不下一千遍,也懒得跟她争辩了,只能给她顺顺气。

旁边的青龙见她气顺了,低眉道“主子,李家灭门案还是毫无头绪,只怕这个锅咱们杨家是背定了。”

继续吃食,杨兮安无波无澜,道“除了盖有苍龙印的状纸外,可还有其他物件指证杨家?”

苍龙印是杨家家主的信物。

摇摇头,青龙道“三人成虎,除非拿出证据以证清白,不然世人皆会认定是杨家所为。且这明显是连环计!如今各路御史齐名上书,言说杨家不顾国家法纪,私自处理此事,要求您给个说话?只怕幕后之人要对付的是杨家。”

杨兮安,不咸不淡道“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杨家本有先斩后奏,斩杀佞臣职权,合乎规矩,他们凭什么向我讨说法。”

这不是废话吗?这明显是皇帝授意的呀!不然御史为何会齐心协力弹劾您呀!但是青龙又不敢直言道“他们这是贼喊抓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冷哼一声,杨兮安又怎会,这是皇帝的手段,道“还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五年前,念在大战方休,百废待兴,以德报怨,息事宁人。我不计较他便以为我软弱可欺了吗?”

五年前,好水川一战一直是杨家人的痛,青龙也是意难平,一心想着为那冤魂报仇,可是却被家主拦了下来,如今皇帝再一次欲重伤杨家,他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次北夏,再一次利用五年前,杨首辅通敌卖国的证据,逼他就范,要求我朝,增加五十万两贡银。皇帝不得不,弃居保帅,釜底抽薪,将李首辅一家诛杀了。我们就该将此次灭门案的真相公之于众,让百姓看看,这位皇帝的真面目。既能将杨家摘出来,又让皇帝尽失人心,报了五年前之仇。一举两得。”

杨兮安,盯着青龙道“那不如让百姓知晓,皇帝才是通敌卖国的主谋,李首辅不过是替罪羔羊罢了。”

青龙点点头道“以牙还牙,大快人心,如此甚好!”

霍然起身,杨若兮指着他的鼻子,怒吼道“错!大错!特错!”

一向温和待人的家主,何时怒形于色过,青龙跟了这位家主十五年,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但为了自己那一口,忍了五年的气,迎怒而上。

“难道不该报复吗?五年前好水川一战,杨家军死得何其冤枉!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难道你不心痛吗?您不为他们报仇雪恨,您心会安吗?您午夜梦回之际,不曾梦到过,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吗?自五年前目睹了那惨不忍睹,遍地狼藉的场面起,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便时常入属下梦中,每每梦到,那一双双眼睛,属下便恨自己,不能为之报仇,而深深的自责。”

杨兮安知道,他是不吐为快,这口戾气积压太久了,也情有可原,慢条斯理道“我的父亲,哥哥,皆死于那场战役,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我恨不得将那狗皇帝千刀万剐。可是你可曾想过,若让世人知晓,皇帝勾结外邦,诛杀同袍的后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皇帝尽失人心,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那江山则会变色,指不准落入,虎视眈眈的敌国之手。那杨家,就会成为亡国的祸根,遗臭万年。‘公道自在人心。’若你刻意追求,世人便会以为你是沽名钓誉,只会适得其反,知否?”

想着那场战役,她父亲的头颅被敌军侮辱,可是这人却为了大局,对此不管不顾,可见这人是多么的冷血,多么的顾全大局。他是不会,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身上的。

青龙冷哼一声,转身冷冷道“您总说‘杨家之剑,不砍同胞。’可你有没有想过,并非我们要砍向他们,是他们逼杨家,我们为了自保必得不得已而为之。属下不似主子那般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属下只知道‘有仇不报非君子。’您一直要求属下们要以德报怨,可是你可曾想过以德报怨的后果,便是自己受尽委屈,也换不了应有的回报!到头来受苦受累的只是自己!”

以德报怨,一直是杨家家训所提倡的,她也是一直奉行,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若非圣贤,谁又能到不计较得失呢?又有几人能做到一如既往以德报怨?脑海中浮现出一段话来‘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许两项分明,以直报怨才是正道。

心想从前她以德报怨,一味忍让,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迫害,由此可见过往的手段便是错的。此番皇帝再次向杨家动手,我便不能坐以待毙了。

迈开步子与青龙并肩而站,眺望远方,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若有所思,须臾片刻道“我会,为杨家,讨回公道的。”

见她回心转意了,青龙心头一喜,道“属下,必会全力配合主子。”

杨兮安,一甩衣袖,转身离去道“放弃你那以怨报怨的计划吧!不然会将杨家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下不为例,你莫要擅自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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