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谢蘅才明白。
凤虞口中的略懂原来是很懂的意思,尚可其实是非常可以的意思。
马球赛重新开场后,谢邺率先拨得头筹,将七宝球抢了过来。
奈何崔宝珠连同两名索离壮士在他身后追得太紧,他愈发觉得吃力,只好手中球杖一挥,将球传给谢蘅。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球尚飞在半空中就无端被人截了去,此人出手之快、力道之准,着实令人叹服。
谢蘅扭头去看,原来是扶余国的王——崔东明。
他在胯下骏马四蹄腾空的一刹那,挥起球杖将球截住,接着整个人如同迅雷一般,直奔大晋的球门而来。
苏卫霜本想防守,却被崔东明身上如猛兽一般的汹涌气势所震慑,仅仅是一个呼吸间,崔东明已从他面前疾驰而去。
他经过时带起的呼啸流风吹在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疼痛。
眼看着扶余就要再进一球,凤虞突然从侧面杀出。
他手中的球杖不去抢球,反而向下去勾崔东明的马蹄。
崔东明的马速度极快,若是此时被绊倒,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得已放缓了马速,驱使马儿高高跃起以避开阻碍。
如此一来,七宝球失去了推力,堪堪停在大晋的球门前。
距离进球,仅相差毫厘。
看台上,青鸩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连谢祯亦停下了手中摇扇的动作。
下一秒,凤虞策马飞驰而来,手腕用力运杖,瞬间将七宝球带向远处。
这一下不仅仅是青鸩,连同聚在球场周围的宫人,全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接下来便是一场凤虞与崔东明之间你追我赶的争夺战,两人看似好像并驾齐驱,然而凤虞却总要比崔东明快上半步。
也正是这半步的领先,使得凤虞能将七宝球牢牢护在杖下,崔东明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夺球。
最终,凤虞成功打进一球,逆转了大晋的不利局面。
进球的瞬间,他调转过马头冲谢蘅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笑容。
这样看过去,阳光下他的眉眼飞扬,眸中神采夺目,意气风发的模样耀眼得令周遭的一切都黯淡失色。
在这一刻,他成为了谢蘅眼中唯一的光。
计时的香终于快要燃到尽头。
大晋与扶余各进了三个球,虽未能得胜,却也不至于失了颜面。
然而,只要最终结束的铜锣没有敲响,击鞠比赛便没有结束,这就意味着球场上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发生的可能。
当镂空的七宝球再一次被抛进场中,正午的日光无比刺眼,将球的踪迹短暂地隐匿起来,如同幻梦一般不可寻见。
就在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的时候,七宝球像是滚烫的命运一样,笔直地朝崔宝珠砸来。
她是在北境长大的女儿,有着远超常人的胜负心。
今天打马球她还一球未进,可恶的晋国小皇帝甚至还觊觎娘亲留给她的额饰,她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一杖打得这小皇帝颜面扫地。
崔宝珠心里头这样想着,手上亦暗暗运力,就在七宝球落在她面前的一瞬间,她策马击球一气呵成,仿佛行云流水。
年幼的扶余国公主在球场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成为场中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她实在是太想赢了。
尤其是想甩开与她边上的晋国小皇帝。
随着她的马速越来越快,崔宝珠逐渐意识到她胯下的马儿有些失控了,她似乎没有办法再精准地控制马儿前进的方向。
可她还是不想输。
在偏离正常方向太多之前,她咬了咬娇嫩的唇,将球传给了兄长。
随后马儿带着她,直直朝着南边的矮墙冲去。
整个球场上,谢邺是离她最近的,也是最先发现她的异样的。
他勉强跟在崔宝珠身后,向她喊道:“快拉缰绳,让马停下!”
崔宝珠哪里不知道应该这样做,可她都快将缰绳拉断了,依旧勒不住马。
谢邺见状,狠狠踢了踢马肚,加快速度追上崔宝珠。他试图扯住崔宝珠的马缰,挽回其撞墙的趋势。
可谢邺毕竟年幼,哪里拉得动一批失控狂奔的骏马呢?
眼见两人的马速都超过了常值,撞上南墙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崔宝珠伏在马上又惊又惧,脸色变得煞白。
“快跳马!”小皇帝的声音突然传来。
崔宝珠不由得侧过头去,这才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已是如此近了,如若再不停下来,这小皇帝也会同她一样撞上墙的。
那一句“你快走啊”卡在喉咙里还未说出来,谢邺已飞身将她扑下马。
两人因着惯性在地上接连滚了数圈。
这一摔可比方才驸马宋檀摔得要惨上百倍,两人相拥着滚得七荤八素,身上的骨头无一处不疼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谢邺的马堪堪擦着墙,转过了方向。
而崔宝珠的马则一头撞在南墙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当下就断了气。
球场上的变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伸出援手,统统愣在原地。
原本还在和凤虞胶着争球的崔东明回身见到这一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冲上去查看妹妹的伤势。
在他身后,是飞奔而来的禁军,以及因心急而接连摔了好几跤的胡旋公公。
而那枚雕文七宝球忽然就无人问津了,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滚到苏卫霜的面前。
他看看陛下的方向,再看看地上的球,猛地挥起了球杖。
一声铜锣响起,惊得众人如梦初醒,竟是大晋再进一球。
与此同时香炉内燃着的香无声熄灭,香灰摔得粉碎。
击鞠比赛正式结束。
谢邺被搀扶起来后,伸手推开众人,亲自去看场上的比分。
大晋果真领先一球,他们胜了!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双酒窝里写满了少年心性,浑然不觉眼下或许是他至今为止的帝王生涯中,最最狼狈的模样。
他的发冠歪在一旁,身上亦沾满灰尘土壤,却还兀自乐得其中。
真真像个傻子。
崔宝珠倚在兄长的怀里,一时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只觉得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
白日里的球赛可谓是风云突变,惊心动魄。
谢蘅到了晚上犹觉得自己还在马背上颠簸似的,到底是年岁长了,一场马球打下来,都快将这一身骨头给折腾散架了。
她这会儿正倚在软榻上假寐,青鸩在一旁乖巧地替她捏着腿,疏通筋骨。
方才沉浮送来消息。
陛下与扶余国的公主除了身上有几处擦伤以外,并无大碍,驸马的腿倒是伤得稍稍严重些,须得卧床静养半月。
谢蘅揉了揉额角,突然幽幽睁开眼,对青鸩说:“走,随本宫去瞧瞧驸马。”
她实在是觉得蹊跷。
大晋与扶余修好已有五年,这期间从未有过多余的来往。
眼下晋帝来到幽州避暑,扶余的国王却突然带着公主来朝,他们究竟是有求于大晋,还是想要刺探大晋当朝者的底细?
是否一旦他们认为大晋朝中空虚,就会趁机举兵南下?
再想到那日在大慈寺中,她无意间听到谢祯和苏卫霜之间的交谈,似乎是想要等到北方一有战乱,便派苏卫霜去战场上建立军功。
谢祯怎么知道北方会有战乱?
如若真的打起仗来,会是和扶余国吗?
谢蘅越是细细思量,越觉得扶余来朝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古怪,而其中最最耐人寻味的,还要数那舞女莫英对待驸马和她的态度。
先是公然赠花给驸马,再是开口要她的鎏金球杖,击鞠之际更是处处针对她。
如此看来,倒真有几分接近宋檀,挑衅她的意味在里头。
偏生那崔东明还什么事都由着莫英的性子来,想必这个莫英的真实身份也绝不仅仅是一名舞女那么简单。
所以她接近宋檀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蘅来到宋檀住处,只觉得眼前的太平假象之下似有无数的诡谲阴谋在涌动,她愈发觉得不安,低声吩咐青鸩:
“去把凤虞公子请来,就说本宫有事想向他请教。”
青鸩会意,默默地走开了。
宋檀的性子清寂,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身边也没几个人伺候着。
是以当谢蘅踏入宋檀的别院时,只觉得分外冷清,院中立着一株高大梨树,因错过了花期,唯剩一树枝叶寂寂地反射着月光。
谢蘅的心上生出一丝愧疚,她似乎对驸马的关心还是太少了。
宋檀房间的门并未合上,一缕温柔的鹅黄色烛光从屋内溢了出来,铺在石阶上,像一根柔软的、发着光的缎带。
谢蘅来到门前陡然闻见一股异香,紧接着她抬起眼,瞥见屋内极其香艳的一幕。
只见宋檀依旧穿着白日里击鞠时的月白衣裳,只是发冠已经解下,一头青丝如墨披在身后,衬得整个人清冽出尘,不食人间烟火。
他坐着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双目紧闭,脸上看不出一丝欲念。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舞女莫英。
她散了发,赤着足,身上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色轻纱,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白皙通透,流淌着诱人的光。
她可真美啊。
美到仅是一个背影,都令谢蘅觉得惊艳,就像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妖精,举手投足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莫英一步步走向宋檀,纤长的手指来到他的胸口处流连。
空气中的异香在这时变得愈发浓郁起来,如同置身在群芳吐蕊的花园之中。
这等旖旎的风光和屋外清冷的夜色形成鲜明的反差,因而显出几分诡异。
“我听过你们的一句诗。”莫英俯身咬住宋檀的耳垂,轻轻笑了一下,“叫做,春宵一刻值千金。”
宋檀猛地睁开双眼,面色不知是因为愠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泛出一抹潮红。
西岭雪山上的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