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驸马宋檀虽然对谢蘅并无半分情义,但成亲五年来,他始终保持着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的优良作风,从未闹出过半点桃之夭夭的绯闻来。
故谢蘅眼下瞧着屋内的香艳场景,一时犯起了难。
若是直接进去呢,又怕唐突了莫英;若是视而不见呢,又不忍心驸马羊入虎口。
“主子在想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陡然响起,惊得谢蘅全身汗毛直立。
她转过头去,只见凤虞站在阴影中,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这一副偷窥者的模样。
“你要死啊你。”她惊魂甫定,不停抚着胸口,再看凤虞身后空无一人,压低了声音问他,“青鸩去哪里了?”
凤虞闻言,嘴角微弯:“主子难得大发雅兴想与臣秉烛夜游,臣便让青鸩先回去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屋内的光景:“没想到却是喊臣来捉奸。”
“什么捉奸?你没瞧出驸马是被强迫的那一个吗?”谢蘅不由瞪圆了眼,一对柳眉挑起,一本正经地同他理论起来。
却不料她因此脚下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
凤虞眼疾手快地想要拉住她,反被她带着双双向前跌去。
只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两人扑开,惊醒了梨树上沉睡的蝶。
谢蘅趴在地上,只觉得尴尬。
无比的尴尬。
她身为大晋长公主的无上尊严终是随着这么一摔,而烟消云散了。
待莫英看清来人正是长公主时,她顺势倒在宋檀的怀中,清冷的眼角微微上挑,真是漂亮得勾魂夺目。
然而谢蘅此时却无心欣赏美人儿,她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指着莫英说:“你快别坐了,驸马的腿不好,你别又给他压折了。”
此言一出,纵是全程超然物外、面若冰山的宋檀,睫毛也不由得狠狠地颤了两下。
莫英觉得有趣,浅色的唇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你不生气?”
“本宫有什么好气的,有美人如斯,驸马仍旧坐怀不乱,本宫分明应当感到欣慰才是。”
谢蘅顾念宋檀的腿伤,走上前去将莫英从床上拉了起来,这不碰不知道,一碰才知道美人儿的手居然是冰凉凉的。
看来书上说玉骨冰肌,诚不欺她。
凤虞将门窗全都推开后,亦缓缓踱了过来,他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衣着清凉的莫英身上。
“姑娘是索离第一美人,身子金贵,可莫要便宜了我们大晋的男子。”
他的口吻虽是调笑,却全无轻薄之意,就连目光也未在莫英裸露的肩头停留片刻。
莫英拉紧外袍,目光清澄地看向谢蘅,说:“我想嫁给驸马。”
一时间,谢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为邻国的舞女,胆子大到半夜来勾引大晋的驸马,事发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句“想嫁给驸马”,这等情节多少是有些魔幻了。
谢蘅看凤虞,他已经拢起了衣袖,倚在一旁准备看好戏;她再看宋檀,他又合上了眼,除却额上布满一层细密的薄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尊寂然的佛。
谢蘅无言。
她偏过头思量片刻,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一些:“可是驸马已经有妻子了,就是本宫。”
“我做妾也可以。”莫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
“所,所以,你就夜半三更来驸马房中,想要将生米煮成熟饭?”
面对长公主的疑问,莫英坦荡地点了点头,全无忸怩之意。
谢蘅下意识揉了揉额角,这下莫要说宋檀了,便是她也招架不住眼前这位攻势凶猛的美人儿。
“可是莫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在大晋,男女婚配须得双方都情投……”
意合二字未说出口,谢蘅突然意识到什么,生生止住。
只见宋檀果真睁开眼来同她对视,他的目光静如水,冷似冰,活像一根针扎得谢蘅心底又痛又痒。
是她大意了,竟忘了如今的驸马正是自己强抢来的。
若真要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恐怕她才是最没资格的。
或许是心中对宋檀的歉意在作祟,谢蘅顿时没了底气,改口说道:
“那莫姑娘不妨问问驸马的意思吧,他若是点头,本宫的公主府上也不介意再添一人。”
她的话音未落,宋檀已拂了衣袖,冷冷说一句“不必了”。
一时间,房内的气氛好似冰冻,谢蘅脸上的神情亦难看了几分。
“其实,在下劝莫姑娘还是早些说出真实意图吧。你勾引驸马未遂,被公主撞见,明日只消把这桩事往朝堂上一抖,大晋便能以惑主媚上、扰乱纲常的罪名发兵扶余。”
“扶余国建国刚满五年,对内贵胄争斗尚未平息,对外更是急需休养生息。此时若是与大晋开战,只怕你们的王也会分身乏术吧。”
凤虞慢悠悠地说完,气定神闲地将莫英看住。
他分明没有刻意给人过多的压迫感,却无端使人失去与之对视的勇气。
莫英的眼睫如蝶翼一般猛地抖动起来,她后退了半步问凤虞:“你是什么人?”
“他是本宫身边的近臣。”
“男宠。”
凤虞的答案极其耐人寻味地,与谢蘅口中的最后两字重合。
谢蘅不禁侧目看向凤虞,两人对视的瞬间,凤虞眼中的笑意更甚,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京郊绵延十里的灼灼桃林。
她本欲发作,却不知为何没了音。
良久才低下头去,轻轻扯了扯嘴角。
与此同时,莫英终于拿定主意,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外袍,因过分用力而泛出白色。
“我想留在晋国。”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面有光在跳动,像刀子,又像铠甲,总之是亮得惊人。
不难想象,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凤虞在这时打断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宋檀:“莫姑娘还是先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然万一驸马出了什么事,这仗怕是还得照打不误。”
见到谢蘅投来疑惑的眼神,凤虞顿了顿,解释道:
“相传北地索离族中有巫女擅长制香,以死人的骨灰入香,制成后芳香浓郁,不同的香有着不同的功效。方才驸马房中点的应当是一笑春,能催情扰心、乱人心绪。”
听他说完,莫英并不反驳,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粒红丸让宋檀服下。
谢蘅这才注意到因凤虞将门窗尽数打开,屋内的异香此时已经散了大半。
她暗自心惊,愈发觉得宋檀忍辱负重,很是不易。
后来,莫英的故事说了很久。
久到天上的月光都铺成了白霜,露水凝结在草间,有种无故的哀愁。
莫英最后脱下凤虞的外袍,踏着一地月色离去。
她的肌肤莹白如雪,一身轻纱飘逸空灵,好似月中仙子,就此消失在静谧的夜里。
夜深了。
谢蘅坐在桌边打了个呵欠,眼角也跟着湿润起来,她抬起头,见凤虞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可否请主子回避片刻,臣有话想对驸马说。”
谢蘅看看他,又看看宋檀,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还是配合地退出了房间,在屋外候着。
寅时的夜还是太安静了。
唯有风声涌动,树影婆娑,夜鸟盘旋回巢。
谢蘅缓缓走下石阶,回首望着宋檀屋内的光,摇曳的烛火将凤虞的身影投在窗上。
光影起伏而绵延,像是勾勒着大晋疆土上的任何一座山川,又或是任何一条河流。
其实她一直都看不透他。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句佛家偈语用在他身上,倒是妥帖得很。
少顷,凤虞推开门走出来,只见谢蘅静静立在院中。
她的眉梢与肩头皆被染作月色,目光失神而空洞,忽地就落下一颗清泪来。
凤虞怔在原地,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好多年前,有个小姑娘穿一身妃色薄衫,拉着他在看不尽头的宫墙下放纸鸢。
他的手笨,一不留神就将纸鸢的线扯断了,小姑娘气得抓起他的手臂就咬。
他被咬得疼极了。
可他还是忘不了,那时候回旋的风声吹过宫墙,姑娘的裙摆飘动起来,像是揉碎在天边的晚霞。
这或许,就是回忆存在的意义吧。
提醒他无论走出多远,都不要忘记心底最初的善念。
凤虞幽幽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走向谢蘅,笑着问她:“主子怎么哭了?”
直到谢蘅抬手触到自己的眼下一片冰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落泪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遂清了清嗓子说:
“可能是太困了吧。”
她说罢又打了个呵欠,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话中的可信度。
凤虞也不再深究,陪着她缓缓走回寝宫。
在他们的面前,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一派清景无限。
谢蘅忽然想起莫英来,笑嘻嘻地说:
“莫姑娘生得那样好看,本宫方才都不忍心为难她。有时候我会觉得,美人儿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应当被人疼的。”
她说完,迟迟得不到凤虞的回应,偏过头,才发觉凤虞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怎么了?”她问。
凤虞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转过头去望着月光铺就的前路,突然极尽温柔地说:
“可臣觉得,她比起主子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霎时间,谢蘅仿佛看见小荷尖尖上的蜻蜓被惊动,透明的翅膀一扇一扇。
幽州的荷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