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回到幽州行宫便病倒了。
她前一晚彻夜未归,是青鸩替她守好宫门,对外宣称长公主身子不适,没想到还真就一语成谶。
谢蘅遣散了宫里的奴仆侍从,只留下凤虞一人。
整一宿她的高烧不退,病情反反复复,是凤虞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这才在第二天日出时退了烧。
这期间,谢蘅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谢霄身披月白大氅行走在雪野中,时不时回过头来冲她温和地笑一下,她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追不上谢霄。
她就这样追啊追啊,谢霄终于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挥了挥手,浅色的唇一张一合,分明悄然无声,可谢蘅却看清他的嘴形。
他在说:别追啦。
随后谢霄的胸口处开始印出大片大片的血迹,他向后仰倒在雪地中,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光,再寻不见。
那种刚刚失去谢霄时的痛苦和绝望,像翻涌的海浪一般朝谢蘅拍来,她仿佛一条孤立无援的小舟,眼看着就要被淹没窒息。
她身子一沉猛地惊醒,回想起今夕是何夕,这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偏过头,只见凤虞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的眼窝深陷,下巴瘦削,疲倦一目了然。
谢蘅不愿惊动他,轻轻下了床,披一件外衣走出房间。
这是一个阴天,太阳躲在密布的层云后头不见真容,因而天气凉爽得有些过分。
她漫无目的地穿过花园,神情呆滞,犹如一只孤魂野鬼。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只是跟着直觉游荡,最终被悠扬的唱词所吸引。
她来到清音阁前,守在外面的下人见了她想要行礼,却被她噤声止住。
阁内一片漆黑,白色的幕布后点着一盏灯,牛皮小人的影子因此投在幕上,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是青鸩亲自为晋帝与宝珠公主唱戏呢。
他正唱到孟罗敷挽着篮子去城南采桑,她的小黄狗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追着飞蝶越跑越远,孟罗敷只好提着裙子去追小黄狗。
她追得越是急,小黄狗跑得越是欢。
青鸩捏着嗓子,学那孟罗敷说话,一遍遍地喊着“别追啦”、“别追啦”。
便是这么一出小狗追蝴蝶、罗敷追小狗的戏码,惹得谢邺和宝珠双双笑出声来。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好一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光景。
谢蘅也跟着弯起嘴角,说来也奇怪,她分明是想笑,却不知为何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声又一声的“别追啦”,极巧合地同她昨晚的梦境重叠,只是眼前的场景看着欢欢喜喜的,愈发令她觉得寂寥。
微风拂过门前的美人蕉,一时间花叶摇荡,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青涩味道。
凤虞来寻谢蘅,只见她的头发未梳,身披素衣,面若金纸,柔软的唇一丝血色也无。
再往下看,她竟没有穿鞋,就那样光着脚站在门外看青鸩唱戏。
她蹙着眉头,哭哭笑笑,如一只雏燕,惹人怜爱。
凤虞走上前去,将她打横抱起,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抱着她缓缓往回走。
谢蘅温顺地将头倚在他的胸口,风吹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角,有种无声涌动的温柔。
等到很久以后,谢蘅始终记得那个阴凉的清晨,凤虞抱着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宫廊。她像是被往事冻成了一块冰,因为挨着凤虞,这才一点点地活了过来。
“你说过,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的。”
谢蘅突然开口,她抬头望着凤虞,眼神笔直而清澈。
凤虞垂眸与她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要你向我保证,无论加害谢霄的人是谁,你都不能阻止我报仇。”
凤虞身后的势力是太后党,谢蘅这样说,显然是将太后也纳入了怀疑的范畴,她不希望将来有一日凤虞会成为她和太后之间的壁垒。
凤虞的脚步止住,良久没有作答。
“怎么,你做不到吗?”谢蘅的声音极轻,如一片羽毛挠着心尖。
“臣保证。”凤虞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下定了决心,“无论主子想要做什么,臣都会替主子完成。”
谢蘅闻言眼眶湿润,低头笑开,可谓是一笑破冰,风华绝代。
纵然她身处地狱,得知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已是万幸。
而后谢蘅又休养了两日,终于等来秋狩的日子。
这一天,行宫后的整座山头都被划为围场,东南西北四方皆由重兵把守。山中有梅花鹿、獐子等猎物无数,足够帝王尽兴。
谢邺已经全副武装,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拎着一只角弓,正跃跃欲试。
在他身边是同样穿戴整齐的宝珠公主和苏卫霜。
宝珠公主来自北境,自是狩猎的好手;苏卫霜则是因为有了谢祯的提拔,这才有机会近身护卫帝王,着实羡煞旁人。
谢蘅病恹恹地坐在搭好的凉棚下,边上是同样腿伤未痊愈的驸马宋檀,他们夫妻二人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极有默契地病在了一块儿。
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谢祯缓缓走进凉棚下,她手中摇着象牙小扇,见了谢蘅便笑:“姐姐病了这些时日还没好全么?真是教妹妹心疼。”
“都怪幽州的风硬,我又贪凉,某天夜里吹了风,便病倒了。”
谢蘅无精打采地说了两句,又将目光放在即将出发的谢邺等人身上。
只听得沉浑的号角声陡然响起,上千只五彩旌旗同时猎猎而舞。
谢邺挥下马鞭,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他的身后跟着禁军护卫,一路为帝王保驾护航。
真真是无比尊严的帝王气象。
待这一行人离去了,谢蘅闭上眼,指尖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椅把。
这样看过去,她的肤色白净清透,甚至能看见肌肤下游走的青紫色血管,有着病中弱不胜风的柔弱,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宋檀看着她,薄唇微动,似有话说,最终又归于沉默。
谢邺进山后的一个时辰,谢祯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欲携林风晚先行回宫。
就在这时,整座山头的号角一齐响起,和先前浑沉缓慢的号声不同,这一次竟短而急促,一声声震得人心头气血翻腾。
谢祯察觉出不对,猛地回身望向马蹄声凌乱的树林。
谢蘅亦站起身来,安静地注视着密林。
下一秒,禁军在前开路,簇拥着晋帝谢邺从林中奔出,直朝凉棚下而来。
翘首以待的胡旋公公第一个发现异样,失声惊叫道:“御医呢,快传御医来,陛下受伤了!”
凉棚内很快挤满了太医,就地为谢邺处理手臂上的箭伤,匆匆包扎后,陛下宣布立即结束秋狩,整顿全军返回行宫。
谢蘅大怒,拨开人群问道:“是谁伤了陛下?”
禁军统率看了眼长公主,眼神躲闪地跪在地上,犹豫地说:“是,是苏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齐齐望向站在人群外的苏卫霜。
谁都知道他是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又深得如意公主的赏识,本该有着无量的前程,怎会好好的伤了陛下呢?
这下,只怕是整个苏家都要跟着倒霉了。
苏卫霜如同众矢之的站在原地,慌乱中想要向两位公主解释方才的情形。
谢蘅却没有给他机会,当即下了指令:“来人,给本宫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眼见苏卫霜就要被禁军抓去,谢祯喝住众人,她的眸光锐利如刀,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谢祯脸色阴沉,似笑非笑:“眼下情况尚未弄清,姐姐这句乱臣贼子,可真是欲加之罪啊。”
“欲加之罪?”谢蘅冷笑,“苏卫霜于众目睽睽之下射伤陛下,难道还没罪了?”
“正是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苏将军怎可能会有谋反之心,最多是失手误伤,和所谓的乱臣贼子相去甚远!”
谢祯提高了声音寸步不让,生生逼得一众禁军退后了半步。
眼见两位公主僵持不下,胡旋公公急了,从帝辇旁飞快地跑了过来:
“眼下当以陛下的身子为重,至于苏将军该定什么罪,还请公主们回了宫再讨论吧。”
谢蘅顾念谢邺的伤势,只好作出让步。
她上马车前又回身看一眼谢祯,提醒道:“还望妹妹将罪人看紧了,若是让他半路逃走,保不齐会让人误解你与这反贼是一伙儿的。”
谢祯听罢更是怒不可遏,奈何是苏卫霜犯错在先,她亦发作不得,只能目送着长公主的马车跟在帝辇之后,扬长而去。
谢蘅上了车这才卸下伪装,她的指尖冰凉,压低了声音问凤虞:“不是说让苏卫霜失手伤了崔宝珠吗,怎么最后受伤的会是邺儿?”
这种情形下,凤虞也收起了脸上的惯常笑意,他拢着衣袖,宽慰谢蘅道:
“刀剑无眼,臣相信沉浮已经尽力,万幸陛下伤势不重,没有铸成大祸。”
这一路山路崎岖,马车又驶得飞快,故颠簸摇晃得让人心烦意乱。
谢蘅陷入沉默,不断摩挲着手上的水晶扳指。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不知是好是坏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