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终于如愿以偿吃到松鼠桂鱼。
却是十琴楼的梁越裳做东,包下得月楼最豪华的包间,庆祝凤虞的归来。
席间,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声讨凤虞不厚道,进了宫也不知道给他们写信。
还有人问,皇宫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路面都用金子铺成?随便一个宫女都漂亮得像仙子一样?
凤虞静静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嘴角噙笑,一杯接一杯喝着薄酒。
他们都是十琴楼里的琴师,两年前凤虞还在十琴楼的时候,常常一起斗琴,切磋琴技。
当然绝大部分是泛泛之交,真正与凤虞亲近的,还要数梁氏姐弟,以及十琴楼的上一位主人,梁老先生。
可以这么说,十年前若不是梁老先生出手相救,他早就成了盘门下一具发臭的尸体。
回忆总是如此令人心惊,连带着凤虞的眸色也变得清凉了几分。
谢蘅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正忙着和桌上那盘松鼠桂鱼斗智斗勇:
去骨的鱼身切出花刀,油炸后浇上番茄汁,外酥里嫩,酸甜可口,一块入口,十分满足。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吃货,她身为帝国的长公主,怎样的珍馐佳肴没有尝过。
可眼下这间包房里的气氛诡异,且与她毫无关系,除了默默吃饭,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一点。
饶是如此,梁越裳还是注意到她。
梁越裳的年纪很小,今年堪堪满十八岁。
去年梁老先生过世后,她便成了十琴楼的女主人。似乎是继承了梁老先生的经商头脑,她虽仍是一副少女心性,却将十琴楼经营得稳妥。
她的目光落在谢蘅身上,笑盈盈地想同谢蘅攀谈。
因凤虞坐在两人的中间,她只有微微前倾了上半身才能让谢蘅听清她想要说什么,却因此和凤虞看起来格外亲密。
“凤公子明天可要和我们一道去逛山塘街的庙会?可热闹了。”
她这话说完,谢蘅愣住了,凤虞也愣住了。
谢蘅愣住是因为,她记得自己东南一行任务艰巨,有诸多要紧事要做。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便是赶往松江府赈济灾民,逛庙会似乎并不在她的日程上。
凤虞愣住则是因为,他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梁越裳要去逛庙会。
梁越裳察觉到两人的迟疑,抬起头来望着凤虞,红唇微微翘起,看起来委屈极了:
“凤虞哥哥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有时间,每年的庙会都陪我去的吗?”
好家伙,还是有承诺的。
谢蘅如同看戏一般,又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嘴里,耳朵却灵敏得很,等着听凤虞要如何回应。
只听得凤虞先是拒绝了她,又耐心解释:“我和凤衡此行有要事要办,明天一早就要启程离开姑苏。”
“什么事情那样重要,你才刚回来就又要走了?”梁越裳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松江府这次受灾严重,我们要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谢蘅忍不住开口,语气十分诚恳。
梁越裳闻言,轻轻“啊”了一声:“既然是这样的话,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松江府受飓风影响,死伤无数,听说连棺木都卖空了,朝廷的赈灾款却迟迟没有到。前几日我还以十琴楼的名义向松江知府捐了笔善款,也不知有没有得到妥善使用。若我能有机会亲自去为那些灾民做点什么,岂不是一件好事吗。”
想不到她年纪虽小,却也心怀家国天下。
一旁的梁怀陵听了,忙凑过来说:“那我也去,我的力气比阿姐大,能干的活比她多。”
谢蘅闻言,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年仅十六岁的梁怀陵。
少年生得白净,文弱纤细,一双弹琴的手保养得洁净白皙,要说多能干活,她反正是不信的。
宴席散场后,谢蘅和凤虞回到芙蓉客栈。
她进了房间正欲关门,凤虞却在外面推开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
她愣了愣,问:“怎么,有事吗?”
“主子为何要答应他们一起去松江府?”凤虞的声音低沉,细细听,倒像是在质问她。
谢蘅不禁笑起来:“他们是你的旧友,相逢本就不易,又难得有这份救济灾民的心思。我答应他们一同上路,这样你们还能多相聚一段时日,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可主子知不知道现在的松江府有多危险?”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谢蘅脸上的笑意就此冻住,像是朔风下的轻薄积雪,风轻轻一吹,雪花立马散至空中消失不见。
原来,他是担心梁氏姐弟去了松江府会遇上危险。
更稀奇的是,他竟然担心到要咄咄逼问她的地步。
真是荒唐。
谢蘅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当即反问他:“你若真的不想让他们同去,方才在得月楼我应下的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反驳?怎么,好人你都做了,转头就来找我兴师问罪?”
她这一番话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戾气。
她是帝国的长公主,这世上能找她麻烦的除了谢祯以外,就只有太后和邺儿了。更何况,后两者并不会时常给她添堵。
眼下凤虞质疑她,无疑是在挑战她的耐心。
谢蘅的房内一片漆黑,还没来得及点灯,仅靠着走廊上一星半点的光亮,勉强能看清周遭的陈设。墙上挂了一幅溪山行旅图,在阴影中若隐若现,透着几分阴森。
凤虞低着头,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情。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说:“对不起,是臣逾越了,臣只是不希望他们有事。”
他顿一顿,又道:“主子还请早些歇息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谢蘅犹觉得匪夷所思。
有一句话她憋在心里不曾说出来,可那并不代表她不在乎。
他一口一个不希望梁氏姐弟涉险,但她身为公主不也要亲自去到灾区,怎么没见他有半分的顾虑担忧呢?
黑暗之中,谢蘅轻轻“嘁”了一声,扬手将纸扇抛至空中,落地后发出闷响,像是在宣泄某种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