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和暴雨导致海水猛涨。
崇明堤坝从远处看,好似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银带,海面几乎已经和堤坝齐平,随时都有决堤的危险。
而此时堤坝上却还坚守着无数士兵,不断往上运送沙袋,试图加高堤坝。
从松江府赶来的援兵迅速冲上去加入他们的行列,而前来援助的大夫们则被引上了一座地势较高的二层建筑。
那是望海楼。
平日里是达官显贵、风流才子们登高吟诗的风雅之地,眼下却成了海边为数不多的、尚且屹立不倒的建筑,用来临时供伤员们休息。
谢蘅跟着孟长夙甫一下车,便被洪流般的人群冲散。
一片混乱之中,她再也寻不见孟长夙的身影,只能被士兵们裹挟着来到堤坝下方。
很多时候,如若不是真的亲自身入险境,是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震撼和恐惧的。
她仰起头,看见面前这座高大的堤坝已经摇摇欲坠,海浪一波接着一波重重拍打在堤岸上,连脚下的大地都开始颤动起来。
该怎么办?
不出意外,她应该会丧命于此。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谢蘅心中的惧意顿时消减了许多。
她其实不怕死。
当年在桃花林要不是谢霄替她挡了一剑,她本该在十七岁时就殒命,截至今天,整整七年的光阴可以说是从谢霄那里借来的。
所以她不怕死,只是害怕随死亡而来的鲜血和疼痛。
可眼前这片海水黝黑深邃,就像一块表面融化了的巨大乌玉。相比之下,她实在是太过渺小,渺小到溺亡其中甚至要不了一瞬。
这样看来,死亡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于是她咬咬牙,俯身搬起一只沙袋,摇摇晃晃地爬上斜坡,递给了最上面的杜瑞。
杜瑞见到她愣了愣,大声喊道:“大夫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到望海楼里去!”
谢蘅没理他,正要回去再搬沙袋,却见到松江知府赵良慕也拎着两只沙袋上了堤坝。
两人狭路相逢,双双愣住。
“你不是长公主身边的近臣吗,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赵良慕瞪圆了眼,上来就要把谢蘅拽下去,足以看出他的记性比脸盲的杜瑞好了太多。
杜瑞见到赵大人更是气急:“大人你怎么也来了,堤坝马上就撑不住了,你快……”
说话间,一阵回旋的大风吹来,无情湮灭了杜瑞的后半句话。
这高地上的风力之大,谢蘅须得弯着背才能勉强站稳,暴雨早已将她浑身浇得湿透,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忽然有一丝颤抖。
“你们看,那是什么?”
赵良慕和杜瑞一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这一片浑沉的夜色中,海天的连接处竖起了一面高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朝岸边袭来。
是飓风引起的海啸。
那高达数丈的海浪一旦拍下,且不要说崇明堤坝会荡然无存,就连不远处的望海楼都未必能够保住。
谢蘅呆住,耳边突然变得寂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生死一瞬,她会想起些什么?
是她系着朱砂色披风从马背上跌下,一把扑倒谢霄,两人在雪地里摔得狼狈不堪,相视着大笑出声?
是她十六岁那年被父皇册封镇国称号,身披凤翎长裙一步步登上东极坛,享受群臣朝拜,山呼千岁?
还是她成亲当日,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床边,红盖头被掀开的刹那,对着宋檀那身俊逸的喜服动心不已?
可惜都不是。
她这一生所有辉煌灿烂、欢喜无量的场景此时都变得黯淡,唯一浮现在她眼前的只是京城的那个雨天。
凤虞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进小巷的深处,他唱着那一首温柔而又缠绵的凤求凰,至今都能使她的灵魂深处颤栗发抖。
她可能走不出去了,谢蘅想着。
当天风海雨怒吼着要将她撕碎的前一秒,她想要的,不过是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