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操控时间。
谢蘅亦然。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可在外界也不过只有一瞬。
巨浪转眼间又离岸边近了几丈,好似一座会移动的黑色山峰,给人带来无以复加的压迫感。
杜瑞再也忍不住,用力将谢蘅和赵良慕双双推下高地,吼道:“快走啊!”
谢蘅一下子失了平衡,若就这么摔倒也就算了,偏生孟长夙正好赶来,伸手想要捞她一捞,两人就这么一齐滚下了土堆。
谢蘅这一摔滚得七荤八素,好在最后孟长夙被她压在身下,替她化解了大半的冲力。
饶是如此,她的发带还是被摔断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极了柔软的海藻。
孟长夙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疼得面目狰狞的凤衡,表情突然多了一丝窘迫。
他自幼学医,对男女骨骼了如指掌。
他怀中的凤衡骨架纤细,曲线玲珑,绝不同于男子,再加上青丝散落,自是一副曼妙的女子模样。
原来凤衡是女扮男装。
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很快回过神来,拉起谢蘅便往望海楼下跑。
他们身后是近在咫尺、带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巨浪,海浪碾上崇明堤坝的瞬间,整条长堤“轰隆”一声被揉得粉碎,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孟长夙拉着谢蘅跑到望海楼下,一把将她推上楼梯,上面的常心月同时伸出援手,硬生生将谢蘅往上拽了数级台阶。
下一秒,汹涌的海水灌至眼前,若非孟长夙提前拉住了栏杆,只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冲到数里之外。
等到谢蘅和常心月合力将孟长夙拉上来的时候,三人皆已力竭,歪倒在拐角处大口喘着粗气。
尽管望海楼地势较高,海水冲毁堤坝后还是直接漫过了一楼的大半台阶,方才浪涌过来的一瞬间,整座楼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放眼望去,望海楼是这方圆几里内唯一挺立的建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谢蘅已经浑身湿透了,不知是海水还是雨水不断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流,她学着孟长夙和常心月的样子将衣袍上的积水拧干。
海水中有无数黑色的漂浮物从楼前漂过,黑暗之中并不能分清是人还是沙袋。
孟长夙从衣摆上扯一根长条,递给正出神的谢蘅,示意她将长发扎起来。
谢蘅对他道一声谢,拢起青丝,将那根衣带发间绕了几圈,最后系一个结。
待他们恢复了体力,开始扶着栏杆缓缓走上二楼。
望海楼的二楼一片死寂,伤员、大夫以及幸存的几名士兵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赵良慕瘫倒在地上,双眼失焦,盯着房梁喃喃自语:“你们为何要救我呢,我的那么多兵都被冲走了,为何我还好端端的在这里?”
“大人,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救您是应该的。”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开口劝道。
“应该的……难道我的命就比他们的高贵吗?”赵良慕冷冷一笑,“什么父母官,松江府的百姓士卒我一个也守不住,这官不做也罢。”
他说完就想将身上这身官袍脱下,却因为脱力连一颗扣子也解不开,只好作罢。
谢蘅来到角落里坐下,抱着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给人一种快要落泪的错觉。
她浑身上下都疼极了,可再疼也没有心里疼。
崇明堤坝上那样多的士兵,一眨眼就全没了,赵良慕那一句“难道我的命就比他们的高贵吗”犹如暮鼓晨钟,敲得她无比心惊。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什么是官,什么是民?
身居高位者受臣民供奉,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比臣民高贵。
而是因为臣民需要一群人来治理国家、维护天下太平之局面,而这些人恰好懂得何为亲和万物、施惠于民,所以才得到了臣民衷心的拥护与爱戴。
君与臣、官与民从来都应该是共生关系,绝非单方面的压榨索取,再顺势分出什么高低贵贱。
望海楼下洪流纵横,外面依旧狂风大作,暴雨不止,谁也不知道眼下这份短暂的安宁究竟能维系多久。
谢蘅不知何时睡去,整宿都靠在孟长夙的肩上,自己却浑然不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人间的时候,谢蘅惊醒过来,她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海风瞬间灌入望海楼的二楼。
旭日东升,将天边的层云染作鹅黄与烟粉,一望无垠的海面看起来平静极了,和昨晚那片咆哮着要撕裂松江府的汪洋截然不同。
望着眼前这一幕,谢蘅突然捂住嘴,杳无声息地落下泪来。
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亦有着逃出生天的后怕。
眼下海水虽然回流了不少,可望海楼下依旧是一片水泽。
有人眼尖,远远看见有几乘轻舟飘然而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欢呼着,拥至悬空的楼梯上目睹小舟由远及近。
谢蘅被裹挟在人群中,却还是第一眼看见了站在船头的凤虞。
他长身玉立,衣袍在微风中上下翻飞,脸上的神情却很严肃,说是面若冰霜亦不为过。
事实证明,纵使凤虞收起了他那副惯常的清浅笑意,依旧难掩一身摄人风华,否则谢蘅也不会听到常心月发出一声轻叹:“这简直就是神仙吧。”
这位神仙很快来到望江楼下,护卫抛锚于楼前,小舟就此止住。
凤虞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最终和谢蘅遥遥对视。
那一眼,堪称万年。
“臣护驾来迟,请长公主殿下责罚。”他的声音传来,瞬间引起骚动。
众人自发地让开一条路,谢蘅就站在路的正中。
她伸手解开发带,任由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倾泻在身后,又理了理衣襟,拢平衣袖,这才缓缓走下楼梯,隔着一段狭窄的水面与凤虞对望。
凤虞朝她伸出手,谢蘅犹豫了一下。
她不会水,想想还是将手放进凤虞的掌心,借力轻轻一跃,跳至船头。
却,引得小舟晃动不已。
她旋即转过身来,看着望海楼上一双双期待又迷茫的眼睛,将脊背挺直。
此时她已无需多言,光是身上的那份气度已经够足使人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大晋的长公主殿下。
原来,即便在崇明堤坝毁灭、海水灌入内陆的关头,朝廷也没有放弃他们,这世上又有什么比跟公主同生共死更能振奋人心的事情呢。
一时间,楼上众人高呼公主千岁。
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金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