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谢蘅没有想到的是,她甫一踏上台阶,便有侍卫用黑布将她的眼睛蒙上。
耳边传来徐老大略带歉意的声音:“冒犯了,少阁主,但这是地仙窟的规矩,到了那位面前我立马替您解开。”
黑暗之中,谢蘅目不能视,第一反应便是惊慌。
好在她这一路走来,心境已经被磨炼得比从前坚韧许多,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嘴角微弯对徐老大点点头,然后扶着前面侍卫的肩头缓缓走下楼梯。
就这样,她被人指引着在这片神秘的地下洞窟中摸索,前行。终于来到一处温暖且无风的所在,房中有人在吹奏一支酝酿着淡淡哀伤的曲子。
黑布被人取下,眼前被暖光映得红彤彤一片,她适应了半晌,这才缓慢地睁开眼来。
只见屋内陈设典雅素朴,极富禅意,目力所及范围内并不见一盏明火,所有光源都藏在半透明的樟子纸窗之后,因而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与柔和。
窗后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低缓而沉稳,听着是个随和的老者:“你进来吧。”
谢蘅闻言迈开一步,身后的凤虞和徐老大也同样走上前来,尤其是凤虞一路担心谢蘅会出差池,此时已经挡在她的面前,以防会有危险。
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就你一个人,进来吧。”
说也奇怪,老人并不曾指名道姓,可谢蘅就是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她既然已经站在这里,便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再多的担心和恐惧都无济于事。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凤虞的肩,然后看似镇定地朝樟子纸窗后走去。
她当然紧张。
否则掌心也不会冒出细汗。
可她又无比清楚地知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再紧张、再不愿面对也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哪怕她是公主。
比如十三岁那年,父皇要她在万国来使面前发表感言,展示帝国公主之威严,可她临上台前却突然犯怵,连提前背好的词也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她想溜,却被母后一把推上东极坛,她茫然地望着底下那些身份、肤色、语言迥异的使臣们,只能磕磕绊绊地将词说下去。
眼下,她明知若是被地仙窟主人知晓了她在说谎,后果将不堪设想,可她还是得过去,因为在她眼中调查谢霄的真正死因就是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知其不可而为之,虽非明智之举,但未必就行不通。
樟子纸窗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原木色屏风,上面描绘着淡粉色的樱花,花瓣零落,有种清浅的哀怨。
有那么一瞬间,谢蘅想起了在樱树下舞剑的少年余璜,以及那个小心翼翼躲在树后,唯恐惊扰了少年的柔嘉公主。
其实谢莘这么多年来,也就像这樱花树一样吧。
柔美,沉静,而又哀怨。
“请坐。”扶桑氏淡淡开口,将谢蘅的神思拉了回来。
谢蘅撩开衣角,在矮榻上跪坐下来。
对面的扶桑氏看起来已经并不年轻了,脸上和眼尾长满了褶子,烛光在褶子间流动,是岁月的模样。他的脊背也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整个人被罩在宽松的衣袍当中。
他留着短发,长度不过寸许,黑白错杂,犹如裸露着草梗的雪野。
“晚辈见过扶桑大人。”谢蘅拱手在胸前作揖,跟地仙窟里的百姓一样,喊他一声扶桑大人。
扶桑氏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又或许是太多的褶子,使得他的微表情不易被人察觉。
总之,他就那样淡淡地将一只黑乐茶碗放到谢蘅面前:“尝尝吧,刚沏好的乌龙茶。”
谢蘅依言端起茶碗,浅啜一口,二泡的乌龙恰到好处,茶味浓郁芬芳,又少了第一泡的苦涩。
“阁下是龙心阁的少阁主。”扶桑氏似在发问,又似乎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谢蘅愣一愣,答道:“是。”
“阁下想买阿芙蓉。”
“是。”
简短的问答过后,扶桑氏在谢蘅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不紧不慢地说:
“今早起床的时候我得到消息,龙渊阁阁主那位野心勃勃的兄弟,终于忍不住向他的侄儿动手,在少阁主出海的船上做了手脚,整支船队有去无回。”
寥寥数语犹如惊雷,在这间温暖的小屋中陡然炸开。
最先有反应的是站在樟子纸窗后的徐老大,他惊恐万分地跪在地上,想要撇清自己的干系:“小人不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小人还以为他真的是……”
他说到这里也不再试图解释什么了,一颗心从里到外凉了个彻底,静静伏在地上等待发落。
身为线人,最重要的就是信誉,是他自己大意识错了人,怨不得别人。
一旁的凤虞不动声色,手掌却早已在袖底握紧。
他的掌中攥着一只尖哨,只要哨声一响,提前潜伏在地仙窟的暗卫们便会直奔此屋而来,拼个鱼死网破。
屏风之后,谢蘅放下茶碗,由衷感慨道:“真是不凑巧啊,这位少阁主若是晚死两日也是好的。”
扶桑氏不置可否,只是问她:“阁下是昨日随我那批阿芙蓉一同到的广汉码头,下午便去了百越衙门,晚上还在凤莱仪挥霍了百两黄金,我说的可有错?”
谢蘅无言。
原来从她刚一落地开始便已经被地仙窟盯上了,无论龙渊阁的少阁主出没出事,她的身份都会被拆穿。
既然是这样,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意图:“晚辈冒昧,有一事想向前辈请教,苦于没有缘由进入地仙窟,这才伪造了身份。”
扶桑氏低头专心吹着面前的热茶,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就在这时,一名身形高大,腰间佩剑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恭敬道:
“启禀师父,昨日新到的那批阿芙蓉已经清点完成了,船老大正和水手们在外头等着领赏钱,是否还按平时的价格给他们?”
此人唤扶桑氏为师父,想必便是那十三剑客中的一员。
说到那批阿芙蓉,也不知玄麟现下如何了。
谢蘅的脑中飞快转过这两个念头,只听得扶桑氏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那人得了指令,却不急着离去,有些欲言又止。
“徒儿来时看到那算命的放老头想进来找您喝茶,因您这里头有客人,所以被人拦在了外面。可要徒儿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改日再来?”
到了这一刻,扶桑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让他进来吧。”